“你,”他冷冷开口,“出去。”
“朕不想看见你。”
连同这番话一同落地的,是方才谢怀琤献上的寿礼。那卷写着他字迹的纸被随意丢弃,纸张边缘大约是被人用力攥住,已然出现了撕扯开来的痕迹。姜清窈没法回头去看谢怀琤的模样,只能低垂着头拜倒在原地,耳边听见少年沉闷的一声“儿臣遵旨”,随即是衣角拂动的簌簌声,他上前捡起那残损的纸张,重新用红绳系好,这才缓慢地转身离开,没有片刻停留。
他经过身畔时,姜清窈忍不住侧眸看去,却只看见了他握住纸卷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以及藏在衣袖下裹着纱布的手腕。她恍然记起,前几日在萤雪殿,似乎听人提起过,五皇子这些日子似乎执笔太过,牵动了腕上旧伤,以至于连翻动书页都有些吃力。
她知道,以谢怀琤的困窘,这幅字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好寿礼。还记得从前,夫子曾夸赞过五皇子擅诗文。他自幼便能出口成章,常写诗作赋献给皇帝。那时的皇帝会万分珍爱心爱的儿子所写的一切字迹,而今日却将之弃若敝履。
这般急转直下的局面让姜清窈一时间愣怔。她不明白,不过片刻之间,为何皇帝的态度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她仔细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却依然理不出头绪。
眼看着谢怀琤已经退下,皇帝却犹自恼怒不已,放在御案上的手紧握成拳。一旁的贵妃柔声劝慰着,才逐渐让他平静下来。
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觉得方才好似一场梦。皇帝对谢怀琤的悯意如天边的流云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姜清窈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今日亲眼所见,她终于意识到谢怀琤的处境几乎不可能改变了。
此刻,皇帝的神情依然有些难看。他盯着脚边那一堆碎片,愈发恼怒。万寿这样大喜的日子,他却如此大动肝火,还摔了酒盏,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心头不快,不似好的兆头。
贵妃在此时恰当开口,语带笑意:“碎碎平安,岁岁平安,陛下往后定会龙体康健,福泽万年的。”随着她的话,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皇帝转怒为喜:“还是爱妃的话最合朕心意。”宫人很快上前,将满地狼藉收拾干净,又奉上了新的酒盏。皇后便率先敬了他一杯酒,这才将此事慢慢揭了过去。
隔着重重人海,皇帝的面色渐渐趋于平静。他身畔,一身华服的贵妃悄然低了头,抿去唇角那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
宫宴间隙,姜清窈觉得有些头晕,便悄悄和母亲道了声出去醒酒,这才起身离开了大殿。片刻后,太子谢怀衍亦不动声色起身,状似无意地沿着殿下回廊走了出去。其时殿内正在上演一出新的歌舞,而下首众人不时有外出散酒气者。皇帝正看得出神,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正华殿后有一处亭子和一小片密密的竹林并小花园。此时晚风带着寒意,激得姜清窈身子一颤,忙裹紧了衣裳。
微云跟在她身畔,小声道:“姑娘当心着凉,还是莫要久待了。”
“放心,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姜清窈呵了呵双手,踩着园子里的石砖一步步走向那亭子。忽然,她觉得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由得好奇低头。
她缓缓移开脚,却发现是一张被揉搓成团的纸,边上还有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正被这风吹得险些飘远。姜清窈一愣,下意识弯腰捡起。
她将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抚平,一目十行地看下来。那熟悉的字迹让她意识到,这正是被皇帝随手扔下的那首贺寿诗,出自谢怀琤之手。
他的字,她一向认得。姜清窈记得,从前谢怀琤的字多飘逸潇洒,而如今却多了些沉郁苍凉
,想来是数年的宫廷生活已将少年意气消磨殆尽。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那末尾的“留待年年献寿看”,笔划收尾处似乎留有余地,他在写下这首诗时,是不是还抱着些许的期盼,今日父皇会看在万寿的份上,不再像平日那般对他?
方才皇帝听了那江南曲调,也是动容了的。毕竟,昔日的秋妃便是江南人士,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那韵味。皇帝曾对她那般痴情,今日那神色,分明是还念了些旧情,甚至还和颜悦色允了谢怀琤上前献礼。要知道往年,他根本不会多加理睬。
可后来那出戏曲,究竟是什么唱词触了皇帝的逆鳞,才会让他陡然变色发怒?姜清窈不知其中内情,也不知为何皇帝会对秋妃那般绝情。她看着那纸张,许久才动作轻柔地卷了起来,重新用红绳系好。
她知道,谢怀琤一向爱惜自己的笔墨,但凡是他写过的字和文章,他都会珍重收好。而今日,他大概也是一时神伤,才会将这纸张泄愤似的揉成团丢在这里吧。
姜清窈刚将纸卷藏进袖中,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眼,见一个高大清瘦的黑影正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隔着冷冷夜色,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透着万分焦急。
一轮银白的月浮上夜空,稀薄的月光投在地上,映出两个逐渐靠近、融在一处的人影。那黑影一步步接近,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悄然与旁人重叠,不禁霍然抬头。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姜清窈口唇微动,正欲开口,却见谢怀琤很快转开了目光,抬步避开了自己,从身畔擦肩而过。
他继续低着头,微微弯着腰找着什么,神色虽是惯常的平淡,但眼底却不由自主泄出一丝焦急。
姜清窈意识到他在找什么。她心头一叹,轻声道:“五殿下,你是在找这个吗?”
谢怀琤顿住步伐,背影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莹白的月光映衬下,少女向着他伸出手。方才被他一时激愤揉搓成团扔下的写着贺寿诗的纸张,此刻正静静躺在她手心里,甚至连那根和他本人一样破旧的、无人会多看一眼的红绳也被妥帖系在了纸卷外。原本皱巴巴的纸张被她抚平,一切都如最初一样,仿佛是他刚刚写完贺寿诗后,小心系好收进衣袖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