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一日有半,崔宜坐在马上,环顾四周,只见得荒地矮树,道路尽头,远远地挑着几杆酒旗,便问:“令燕,你说你家边有河,有池塘,怎生快到了,也没有见着?”
骑后的柳三拗头去看令燕,要见他如何应对,岂料他低着头,似专心地驭着马,随意答一声:“不知道。”
崔宜听他声音,知他此时不乐,以为他单臂骑马,旅途劳顿,便安慰他:“等到了前面的酒家,我们歇息歇息。”
待近了酒家,崔宜坐在马背上,张望着打量一番,不由蹙眉问道:“我们是不是前几日行经过此地?”
令燕不答,柳三便道:“殿下怕是记错了。我们一直沿着官道走,哪里会走回去?”
崔宜摇头:“我不会记错的。几日前,我从马上回头,望东南的方位,正能见这一杆绣着祥云的酒旗。”说罢,她又把手一指西北面,道:“喏,那儿便是几日前我们行过的大道。我们虽未到过这家酒楼,但却实实在在路过这附近。”
柳三惕然,半晌,才问道:“殿下莫不是以为——”
崔宜被她圈锢在臂内,又坐在前鞍,看不见柳三面上神情,便直言道:“你们不会迷了路罢?”
三人下马,去酒家歇脚。崔宜向店家讨要了一枚焦炭,蹲在地上,草草地涂画起来。令燕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地啃烧饼,柳三却凑近了,去瞧崔宜的涂鸦。只见她拉出一圈方形,拿指尖去点,说:“这儿是皇城。”紧接着,她手中的炭块向西北挑出一条曲曲折折的线,她抻开虎口,比量距离,在线上点出几个黑点,说:“这是我去江边渡口的路,与路上的驿站。”之后,炭笔又逶逶迤迤向南行,每到弯绕处,她都闭目静思一会儿,才继续画下去。炭线拐了几个弯,最后,汇回了原先的道路上,在这个交叉点上,她重重地顿下炭块,落了一个乌黑的圆渍,说:“这儿就是这户酒家。”
柳三越是看,越是心惊。她是薛府的暗卫,平时护卫在薛惇身侧,随他四处游玩,对建康城周边极是熟悉,崔宜这拿炭笔描的地图,竟八九不离十。崔宜是个困在深宫的公主,断没有得知城郊线路的途径,总不能是她走了一遭,便全部记在脑子里了,她定是早有提防。
这样想着,柳三的脸色渐渐阴沉,她暗中把拇指顶剑的护手,出鞘半寸,问:“殿下费心记这个作甚?”
崔宜盯着涂鸦看,道:“我不是故意记的。我只是瞧你们好似迷了路,这才给你们把图画出来。”柳三听了,又细细打量崔宜神色,见她泰然,猜想她只是记忆超群,并未起疑心,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便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崔宜侧过脸,去喊令燕:“令燕,快来指指,你的家乡在哪里?”
令燕把袖子抹了抹嘴,并未应她,只是说:“我有些乏了,去后屋睡一睡。”
崔宜见他言行异样,心中担忧,正要跟过去,却被柳三牵过手。她吩咐店家上了几碟小菜,又取出馒馍,招呼崔宜。崔宜只得与她坐下吃午饭。过后,柳三又把崔宜另引到一间内屋里,吩咐她午眠片刻,她自己则要外出,向旁人问问路。
柳三替她掩上门,崔宜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忧心令燕,半晌入不了睡,终于,她坐起身来,揭开被褥,掣开门,向店家问明了方向,疾步向令燕的屋子走过去。
没到门前,便听得屋内有人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又急又快。崔宜奇怪,心想,令燕午睡,柳三又出门去了,这屋里说话的是什么人?
她怕走错了屋子,便立在门口,浅听了一阵,隐约听到一人语带斥责:“……你这般作态,就不怕给她瞧了出来?”另一人却答得含糊:“我可没被吩咐一定要跟着。你的差事,凭什么叫我上心?”先前那人听了,气极反笑,说:“好,好,若是办砸了,你我一同下黄泉!”
崔宜没听懂里面的争执,打算离开,不料刚一转身,后头便“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听到响动,崔宜下意识回头,正见柳三从房门里迈出来。
蓦然撞见崔宜,柳三脸上霍地变了神色,而崔宜见着她,也是万分诧异。她生长在深廷,与世隔绝,不知人情险恶,对身边人绝少猜忌,也没细想,径直问柳三:“方才在那屋子里说话的,是你?”崔宜几步迎上她,目光又往屋子里瞥,继续问道:“令燕在里面么?你们在商量什么?”
提起脚,迈过门槛,目光一转,崔宜便见得令燕坐在榻上,正错愕地盯着她。崔宜方要开口唤他,忽然,屋门轻“砰”一声,关上了,她还来不及回看,只觉后颈骨上猛地一冰,紧接着剧痛乍迸,似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和着黑暗兜头罩下,叫她就此失了意识。
半昏半醒间,崔宜听到有人在争执,一人说:“还不快把她捆起来?”另一人则道:“你就不该打晕她!我们要做的,是坏她的名声,不是害她的人。若是她死了、伤了,等官兵来了,交代时,就不是她与我们私逃,而是我们劫掳了她!绑挟公主,不但我们要掉脑袋,拔萝卜出泥,连府上也要一道被你害了!”
先前那人静了片刻,缓了语气,问道:“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另一人似是在沉思,末了,说:“你现在就去传信,把官兵引来。”先前那人却冷笑一声:“主子叫我看住的,不止公主,还有你!要我去,莫不是你想调虎离山!”另一人恼怒:“既然如此,你自己看着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