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她先见的是立在盖下的令燕。令燕穿蓝色的褂子,没占着好地方,半边肩膀露在雨里面,被浇成湿哒哒的深蓝;她忧心地盯了许久,但碍于距离,无计可施。
第二眼,才见的她的皇帝父亲:皇帝着赤衣,面目没在烟气里,瞧不清样子。
第三眼,见的是个杏黄衣褂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蓬蓬乱,被一根荆钗簪着,与帝王对面地坐着。
内苑在烧很浓的香纂,焚烟书空,藏在树后的崔宜嗅了,遥遥地打个喷嚏。
雨打在华盖上,腾腾乱响。老妇人同皇帝讲话,又同侍立在一边的皇子、公主们讲话,她把过皇帝儿女们的手,来回摩挲,瘪下去的嘴一张一合。崔宜把手括在耳边,侧着脸听,也捉不着半丝谈话声。
待杏黄衣裳的老妇讲完话,天潢贵胄的孩子们朝她下拜。崔宜这时才明白——这貌不惊人的老妇,便是传闻里的众妙观主了。
内苑的孩子们向这观主下拜,树桠间的崔宜也改蹲为跪,左手包右手,闭上眼睛,像母亲在每个年节时那样,向杏黄衣裳的老人祝祷。
第一个愿望,崔宜想,到了冬日里头,手脚不再发冷、皲裂;
第二个愿望,她默念,入了夏,藏在柜子里的糕点迟一些发馊;
第三个愿望,她睁开眼:令燕已腾挪了地方,把整个身子躲进了华盖底下。她安了心,虔敬地闭上眼:
——祈望自己能同令燕一道,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翌日,众妙观主起身归北。宫中流传起一道旨意:皇帝欲从众儿女中挑送一位,去往冯国紫薇观,拜于众妙观主门下。
当令燕把此事告诉崔宜时,她正捧着他袖来的柿饼,一点一点,舔去糯果肉上的甜霜,望向玩伴脸上的热切,眼睛里只有茫然。
令燕对此事分外上心,盯得紧,关切得密,但凡风吹草动,都要带到院子里,向崔宜讲说一番:
“这为紫薇观择徒一事,惹得陛下烦心得很呢。”
“烦心?这是为什么?”
得知皇帝心意的宫妃,若膝下确有一二皇子皇女的,都早早把院门掩了,侍从们一捧扑棱棱的鸽子,放出宫墙外,叫家中长者帮替斟酌此事。这些妃子,是高门望族的女儿们,她们从击钟、列鼎里长养起来,她们的父兄佩紫服朱,与帝皇共天下。鸽子们飞回来了,墙外的长者冲她们摇头:莫要理会此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的子女里竟无一人甘愿前往。此事悬而不决,宫中议论纷纷:
“跟着神仙学道,或也能飞升,怎就无人愿往?”
“北地苦寒,殿下们娇生惯养,哪里捱得了?”
“胡说八道。那紫薇观又不是在什么关外之地,不过是江之上游罢了,哪里和‘苦寒’扯得上关系?”
“我看,不过是因为人伦之情。哪个做娘亲的,情愿孩子远赴百里,去追求什劳子虚无缥缈的长生,而不是留在身边,日日见得、亲近得?”
此言一出,众宫人觉得有理,纷纷颔首。
“诸位,还有个缘由——虽说那冯国与我朝相安数十年,但到底是北狄据我故土所建。我朝衣冠上国,若遣皇子、皇女前往冯地,岂不是平白无故送了个质子过去?
“况且,我听说,那道观中多的是冯国贵戚子女,我们的殿下去了,孤立无援,受了欺侮,我们在江这头,鞭长莫及,那可真是憋屈死人了。”
令燕久浸宫中,最是懂得人心,听了这些话,暗暗高兴:众妙要收徒,皇帝却始终择不到人,此时崔宜若是自荐,便是替皇帝解围,必得皇帝青眼。
于是,他备了一肚子说辞,条条辩驳了弊处,来向崔宜说。岂料,他只向崔宜问了一句,“殿下可愿去做众妙观主的弟子”,这事,他近来唠叨得多,崔宜只一听,想也没想,便道:
“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