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二人,一人眉上涂青粉,耳上铜环金光粲然,腰上绿带如挽春水;一人辫长及腰,背上负着幂篱,衣着轻柔,如羽如烟,步履凌凌,好似踩着浪尖,下一刻,似乎便要登空而成仙——龙慈与在清。崔宜瞪大一双清泠泠的眼。两人的身影映在她眼潭,新得叫她眼睛发凉,像是她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们一般,涌到嘴边的名字,被发颤的牙齿挡住了。
群臣打量二人,交头接耳。有人低语:“听说众妙仙人座下弟子几十人,其中三位声名最盛,一是曾在冯国朝中做天官的首徒袁不忌,其余二人,似乎就叫‘龙慈’、‘在清’。”
有人捋着长须,感叹:“竟想不到如此年轻。”
一人斟酌:“众妙仙人一次送来了两位高徒,想来是对收徒之事极为慎重。”
另一人掩面:“可惜公主殿下出了丑事,堕了我朝的颜面。”
还有人端详了,道:“前些时日,陛下为宜公主选拔同行人,这二人似便已在其中。”
“竟有此事?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来?”群臣面面相觑,更有人窥看皇帝,揣摩他脸上神色。
皇帝见了二人,一丝诧异也没有,想来是早打过照面了。他在龙椅上端坐了,道:“二位仙人,朕方才与尚书令商量,要再择一位人材,送往紫薇观。”
“还烦陛下为此劳心,”龙慈迈步上前,落落地向皇帝作个长揖,道:“陛下,观主遣我二人前来贵国,临行前,交付了一只锦囊与我二人。”
在清闻言,从怀中取出锦囊,叫总管用铜盘盛了,送上台阶去。
“观主说,她早算到此行多有波折,便卜了一卦,写下这只锦囊里的谶言,叫我二人在困顿时解开,或能有所助益。”
皇帝拆开丝绦,从中挟出一张字条,众臣伸长脖子,也想窥看一眼天机。皇帝展开来,见纸上写着天干地支的几个字。他左右看不出玄机,把字条递给总管,叫他瞧瞧。总管皱眉看了片刻,恍然叫道:“陛下,这是生辰八字哪!”
在清把手一拍,笑道:“难道师傅把新徒弟的生辰都算出来了?”
总管嘟囔着推算,道:“陛下,这纸上写的人,今年应当刚满十五。”
闻言,崔宜一惊,她昂起头来,急道:“父皇,我今年便是十五岁呀!”
一言既出,满朝鼎沸。崔宜不管不顾,两步迈上前,夺过字条。龙慈与在清曾教她识字,那些有关历史的故事里,她默诵最多的,便是纪年。只一扫,她便看出,这上头写的,正是她的生辰。眼里噙上泪,似有春露洒在她的面颊上,她灿然地笑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活。她曳着衣裙,直奔上殿,扑在父亲的腿边,把字条高高举起,声音清冽,响遍整个朝堂:
“父皇,你看哪!这是我的生辰八字!”
皇帝将信将疑,盯着字条。久远的、模糊的记忆慢慢浮上来。绿琉璃一样的水面,粼粼的涟漪,故人笑着摇橹,遥遥地向他招着手绢。终于,皇帝很沉地点一下头,肯定了他的女儿。
“不可!”先前刁难崔宜的御史忽然发声,他两步走出来,高声叫道:“宜公主与宦侍私奔,实乃秽乱宫闱——”
“够了,”另一人把牙笏拍在案上,低声呵斥。崔宜一看,却是那玄冠朱服的薛子伯,他面色阴沉,立起身,沉声道,“御史,你这是俗人之见。长生登仙之事,本就求一个缘分。公主有仙缘,这是天命,哪里容得我们这些凡人置喙。”
*
最终,皇帝还是依照前定,送崔宜去紫薇观。他亲自拔擢护卫,配予公主。
于死地之中生还,崔宜头一件事,便是要去狱中找令燕,她要告诉他,她救得了自己,也救得了他。可还未出行,她便被内侍总管拦住了。
他说:“殿下若是想去寻令燕,请止步吧。”
崔宜急问:“父皇不许我去?”
“不是,”总管摇了摇头,他说,“令燕已经死了。”
总管说,令燕没有死在午门,而是死于狱中。监牢的地上铺了许多稻草,他捻起来,一根接一根吞下,直吞了近十根。它们塞住了呼吸,锯齿的叶片边缘割开了喉咙。他窒死在血沫里。
颅中轰然一声,崔宜膝盖一软,几乎磕跪在地。总管搀住她,令人把她送回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