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眼睛红红的,他看出了崔缨的极不情愿,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颤声说道:
“阿瓠……司空盛情,实不可却。汝……何不上前行跪拜礼?”
崔缨揪住裙摆,绝望地闭上眼睛,又努力睁开。她强作欢颜,恭敬起身,款款行至席央,叩首谢道:
“谢司空怜爱,缨儿,拜见义父——”
曹操喜逐颜开,亲自下台,拉她起身,他又举樽对站着的群臣说道:
“孤今日有三喜,一得崔公,二收义女,此间乐难陈,唯借杯觞,与诸君尽兴!”
众人皆笑,各回宴席,交杯碰盏,好不快活自在。
酒过数巡,曹操也喝得半醉半醒。
小崔缨捧脸坐在席侧,面无表情,独对满案珍馐,却无半分食欲,只觉笙乐聒噪,歌舞令人心烦。
那一众文武幕僚,现下她只认得一个荀攸,还有那个鼎鼎大名的独眼将军夏侯惇。
倏忽间,脑中浮过某个谋士的名字,可她的眼神忽又黯淡下去。
崔琰不动声色,在席上缄默良久,他端正肃穆的姿态,确实与此筵席格格不入。
他突然抬眸,发问道:
“不知司空所谓第三喜,是为何事?”
曹操正喝得眼饧耳热,他得意地跟崔琰炫耀道:“这第三喜,乃是孤昨案户籍所得。君不知,冀州新并,孤竟可得三十万众,此间真乃大州矣!”
众将士正要开怀大笑,崔琰却挥袖作怒,登时站起。
帐内顿时噤声,连歌舞也戛然而止。
崔琰长作一作揖,正色道:
“今天下分崩,九州离析,袁氏兄弟阋墙,互操干戈,冀州平民暴骨荒野者,不可胜数。公自矜功伐,未先布施仁政,移风易俗,慰问百姓,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倒先查看起所纳甲兵及人口之数,此岂为鄙州士庶所望于明公哉?”
众人闻言,皆俯首失色。
曹操变了脸色,像是瞬间酒醒,连忙起身,向崔琰道歉。
“操失言矣……”
“明公所要致歉者,非为在下,乃冀州士宦黎庶,他们无不翘首以盼明公。大战未结,曹公狩猎南皮,大操盛宴,如此行事,恕在下不敢苟同也。”
曹操面露愧色,连连称是。
他与崔琰,好似齐宣王与孟轲。
汉末战争不断,人口显得尤其珍贵,冀州人口在曹操眼中,就是兵源,他早就垂涎已久了。曹操是枭雄,想的是吞并天下的“霸道”,一番不经意的话就暴露出了他的本性。可崔琰是大儒,想的都是治世之“王道”,他一番言辞就将曹操怼得哑口无言。
他们本非同路人,将来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可小崔缨仍满是钦慕的眼光望着,这位敢于直谏的叔父,愈发觉其高风亮节。
乱世之中秉持操守,坚定自己心中理想之人,何其难得?
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人格巍巍,虽与日月争光,可矣。
后来,未及三更,曹操便早早收了宴席,亲自送别崔琰在内的文武幕僚。
崔缨与曹丕各归各帐,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