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皇帝靠近了一步,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季大人估计也是一时手潮,懊恼得很,脱骱的手臂已经接回去了,还说要为方才的失仪向陛下谢罪呢。”
舜德帝冷声道:“他是该向公主谢罪。”
裘顺陪笑道:“是呢,季大人知道错了,方才也是无心之失,说等他回来,定要罚酒三杯——”
大殿后突然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中断射礼是臣之失,但误伤公主非我之过!”
众人惊诧不已,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季进明吊着胳膊,挣破小黄门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御前。皇帝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陛下,方才臣射箭时,靶标后突现一道强光,臣一时晃眼,这才射飞了!”
“季大人此话何意?”裘顺皱眉道。
“有人在那围垒后方的梧桐树上做了手脚,扰乱臣的视线!”季进明粗声道。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不少人伸长脖子看向围垒后,一排高大的梧桐在风中微动,并无任何异样。
郑成帷忍不住冷声道:“季大人说话要负责任,今日射宫有禁军重重防卫,礼部专人负责布置,谁敢在御前动如此手脚?”他负责今日射礼安防,季进明此话是将禁军往沟里带。
礼部尚书滕安世道:“方才叔山大人也只射出两支箭,阳光刺眼,人人都受影响,我们都理解季大人无心之过,就不要再多言了。”
季进明看着稳坐席上一语不发的叔山寻,气势汹汹地道:“好!就算是阳光刺眼我把箭射飞了,为何丽笙公主会出现在我的靶标后方,她既然代表鹘国国君前来,怎么没有坐在内围的宾客席上?!”
众人皆是一愣,此话不无道理。
沉默了许久的叔山寻缓缓抬眼:“季大人想说什么?”
他悠闲的姿态愈发激怒了季进明,他高声道:“叔山寻!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勾结鹘人设下圈套,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
叔山寻冷笑一声没急着说话,倒是那鹘国使臣怒道:“季大人此话何意?难道是我们公主主动凑到你的箭下被射的么?!”
使臣身边的叔山柏忍不住出声:“季大人注意言辞。”
季进明怒目圆睁,视线如刀锋扫过面前的叔山柏和他后方端坐着的叔山寻,落定在人群之后。叔山梧冷冷的目光与他相触,嘴角勾着嘲讽的笑意。
想到自己的藩将之位至今悬而未决,明里暗里已然成了文武百官眼中的笑话,他一时脑热,大声叫道:“好你个叔山氏,你们父子三人串通一气!从儿子到老子,个个是勾结外人陷害同僚的高手!虢王中了叔山梧的奸计,被陷杀于任上,现在又把刀挥到本藩面前了!”
皇帝身侧的左仆射房速崇一声断喝:“季节度谨言慎行!”
季进明被房速崇喝住,面色紫胀,半晌“噗通”一声面朝皇帝跪了下来。
“陛下!臣知道陛下对臣不满,可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臣驻守凉州,一心为北境安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听信小人挑拨给臣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啊!”
席上的各国使臣神色各异,皇帝端坐其间,面色铁青。
家丑不可外扬,况且是在这样的场合,堂堂陇右节度控诉帝王偏听偏信,简直是让更让一众属国看了笑话。
礼部尚书滕安世当下高声道:“季大人中了暑热,神志不清,快快拉下去灌些醒神的汤药!”
郑成帷微一抬手,身后几个禁军士兵步入场中,将季进明拖离众人视线,他已经完全失控,嘶哑的控诉着。
“叔山梧敢瞒天过海,他说他奉先帝密诏,谁能证明?!他敢杀皇室宗亲,手段阴狠,此人不足取信啊陛下——”
经过郑成帷时,季进明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喊着:“郑指挥使!当日靖遥行营你也在场!他叔山梧所言虚虚实实颠倒黑白,你可为本藩作证,对不对?!!”
郑成帷眸光微动,瞥到郑远持冷厉视线,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告诫,衣袖下拳头攥紧,抿紧了嘴唇。
身处漩涡之中的叔山梧与他相隔不远,始终镇静自若,似乎季进明的攻讦与自己毫不相干。
始终淡定的叔山寻这时却按捺不住起身,向着皇帝深深一揖,开口道:“陛下,犬子受命监军——”
话未说完,皇帝便皱眉摆了摆手,神色极为不耐。叔山寻只得住口。
今日季进明爆发与叔山氏撕破脸皮,终究难言谁是胜者。
连郑成帷都看明白了,虽然叔山梧被封凉州节度副使,但皇帝并不会让他真正坐上陇右统帅的位置。如今叔山寻的清野军已经统领了河北河南两道,倘再加上陇右,北境几乎全线都将落入叔山氏的控制中。皇帝显然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会让原奉州节度副使李纯恩从叔山寻的辖区独立出来,在更加靠近玉京的固州任节度使,继续对叔山寻形成牵制。
郑成帷的视线落在远处一派安然不争于世的严子确身上。前夜严子确与父亲在书房中聊到深夜,今日鹬蚌相争的局面,得利的“渔翁”是谁已然明显。
场中一时沉默,半晌,乙石真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
“事关大祈内政,小王本不该多言。但岩牙河谷当日,小王就在现场,执矢松契与前任槊方节度使勾结败露,二人分赃不均引发火并,双方死伤惨重,倘非小王及时赶到,叔山梧也将死于李澹刀下。”
皇帝的视线投向一旁的叔山梧,面色阴晴不定。
乙石真继续诚恳道:“如今图罗与大祈交好亲如兄弟,可纵使兄弟之间,也有龃龉。两国纷争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出现李澹和执矢松契这样阴谋勾结,挑动内乱的败类,既是大祈之不幸,也是我图罗之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