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山梧微动了下手指,视线变得清明。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己嘴边,带着浓重的苦味,他却眉头不皱顺从地一口口吞咽下去。等到一碗药将将喝完,人也清醒了大半。许是这药厉害,受伤前的记忆随着一口口苦药,一条一缕地回到身体。
对面喂药的人始终垂着眼睫,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熟悉的芬芳一如梦中人。
叔山梧张口,这一回终于发出了声音,把她喊住了。
“你说‘不会再把我看错了’,那是什么意思?”
郑来仪淡淡道:“没什么意思。二公子只当我误会了吧。”
她的身形在门口顿住,转头看过来,冷然割席的口吻提醒他,“你我身份有别,还请二公子不要再那样喊我。”
叔山梧一怔,转过头看见旁边眼神炯炯望着自己的决云。
“我……说了什么?”
决云吞吐了一下,没答。
“我睡了多久?”
“您那哪是睡啊!高烧不退,还一个劲地说胡话,医师说您这药再喝不进去,这一关就难过了!太好了……总算……”
决云喋喋不休起来,叔山梧却蹙了眉。从不会喝旁人递到嘴边的东西,可方才却喝了她喂的药。
他的视线望向门边。天已经黑透,廊下挂起了灯笼,将女子窈窕的身形照在窗户上,长廊的另一头,似乎有道人影,正与她遥遥相对。
郑来仪迈出门时,余光瞥见尽头过来一人。紫袍玉带,英武挺拔,是平野郡王叔山寻。
他背着手,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高处悬着一盏六角灯笼,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到了郑来仪的脚边。
这一刻,她可以毫不偏颇地说,叔山梧的硬朗气质应当是全部承袭自乃父。虽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叔山寻鬓角隐隐的白发,更添几分沧桑,并无半分沙场老将的气概。
“多谢郑小姐救吾儿一命。”
叔山寻朝着郑来仪深深一拜,后者侧过身子,不敢生受的姿态,语调亦是漠然。
“是令公子福大命大,与我并无干系。”
叔山寻向前一步,语气诚恳:“段贼与我叔山氏不共戴天,前来向小儿寻仇,却连累郑小姐受惊。倘若郑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真是万死莫赎!”
“郡王爷言重。郑氏对谋逆的反贼一样深恶痛绝。”郑来仪敛眉。
叔山寻颔首,目光幽沉。
郑来仪轻轻抬眼,语气轻缓:“这一番贼人作恶不成,反倒证明王爷与逆党泾渭分明,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要这福来有何用,难道真能留给后人?”叔山寻苦笑一声。
他的视线望向一旁敞着的房门,声音莫名严峻:“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不得善终已是注定,或许某一日,便遭仇人背刺,死无葬身之地……”
“但在我死之前,必要见到他们也与我同下地狱,否则我绝难瞑目。”
他的眸中闪着狠戾的光,令郑来仪想起她前世在某人的脸上也看过如出一辙的神情,后脊心一时发凉。
她后退一步,不欲多留,却听见叔山寻恢复了温煦的语气:“听说事发时郑小姐和阿梧在一起,这小子一向敏锐,到底怎么受的伤,郑小姐可否与我细说一二?”
“令郎已经醒了,王爷为何不去问他?”
叔山寻语气些许颓败:“郑小姐或许知道,这小子自小离家,跟着我的时间极少,我与他父子之间,从来说不到三句话,但他这骄傲负气的性子,同我如出一辙。若我去问他,他十有八九是不会说的。”
“郑小姐,请你和本王说实话,他伤在要害似乎全无防备,难道真是没有察觉那舞姬的身份么?”
郑来仪心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叔山寻不是在试探他,而真心是来求问当时发生的真相,对房内重伤的亲生儿子叔山梧,他根本没有全然的信任。
她抬眼,叔山寻眼尾的皱纹深如沟壑,清晰可见。前世嫁入叔山氏后,她与这位家翁交集不多,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与他对视。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看待晚辈的温和,但仍有藏得很深的锐色。
郑来仪垂下头,低声喃喃:“不是的。是因为我,是我误会了二公子,他却为救我才暴露在逆贼面前的……”
“都怪我……”
她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廊下灯笼映照中隐隐泛红,满眼写着愧疚和自责。
第28章叔山梧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愕然
青州是舜王的地界,叔山二郎一出事,所有人都得到了李肃的命令,对平野郡王父子奉若上宾,让叔山梧好好养病。
叔山寻却不愿留在别院叨扰,只坚持住在驿馆,择日便要尽快回京,不能久留。却偏偏在离开青州的前一夜又出了事情:两个杀手连夜冲进驿站,砍了几名守兵直入内院,被叔山寻的近卫斩于王爷榻前。尸体的里衣带着麒临军的记认,显然是贼心不死的段良麒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