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层厚了。发乌。夏末的雨说来就来。广播刚播到一大半,雨就下来了。雨点砸在身上有点疼。仔细看,下的是盐粒子——微型的冰雹。带伞的撑起来了。没带伞的学生扛着,有革命热情,这点雨算什么。雨中,家丽和秋芳对望,彼此眼神坚定,相互鼓励,热血的日子,这是她们的青春,压不垮,浇不灭。她们体内似乎都有一些躁动因子,总想反抗点什么。革命给了她们一个出口。
人群中,美心却坚持不住了。她护着肚子。女同事担心道:“刘工,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美心不愿意走。女工劝说:“不是,刘工,万一孩子生出来怎么办,这地方不合适。”
“生什么生,还不足月呢。”美心道。
忽然胎动了一下。估计因为雨水冷,刺激的。
“慧慧,扶我起来。”刘美心求助。女工慧慧连忙小心扶她起来,借了把伞撑着。人群中闪开一条道。家丽老远就看到妈妈在往外走,她和秋芳连忙跟上去。几个人慌慌张张把美心往保健院送。谁都怕“重蹈覆辙”。刘美心在外头临产不是第一回了。到医院,住下。老太太和常胜赶来,心急火燎问医生美心的情况。
“不要激动,”产科女医生四平八稳,“产妇和胎儿都正常,并没有流产的迹象,休息休息就可以回家了。”
虚惊一场。
到家,美心坐在床上吃饼干。淮南食品厂的新产品。常胜去单位了,老太太还在为儿媳担忧。
美心一边吃一边喝水,“妈,没事儿,哪那么娇贵,淋个雨就怎样了?”家艺和家欢也要饼干吃。老太太一人分给她们一小块。家欢嘴里叼着,又伸小手,老太太只好把铁罐子藏得高高的,两手一拍说没啦。然后语重心长对美心说:“那也不能淋雨不能劳累,就别去单位了,我去帮你请个病假,明天歇一天。”
美心连忙,“妈,别,我得去。”
她有她的理由。酱园厂自打1960年派人去沈阳味精厂和上海天厨味精厂学习了新的味精生产技术后,味精生产线一直红火。美心想调过去,可酱油小组一直脱不开手。她把理由跟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叹道:“有这么大区别吗?酱油、味精不都是调料,还有个高低贵贱?”美心道:“妈,你还别说,在厂子里头,做味精的还就比做酱油的更先进。”
老太太哼了一声,“第一次听说,做味精还做出身份地位了。”
美心抢白,“因为味精生产难,更有技术含量,更能为社会主义服务,你知道么,以前我们厂的味精,那时候你们还没来,那是液体味精,是用粉丝生产中的废粉浆干、豆饼、面筋为原料,用水解法生产的。那是落后的,所以只能是液体。”
“哦,现在是固体,固体就比液体棍(土语:厉害)?”
“对,固体好保存,方便使用,现在的固体味精,是采用豆饼为原料,用水解蛋白法生产出来的,从去年开始,整个酱园厂就靠味精撑着呢,去年一年就是生产了一吨多,什么概念,这是大潮流,我不能留在酱油小组等着被淘汰。”
“你去上班就不被淘汰了?”
“现在有个机会,之前做味精是用水解法,对环境污染比较严重,厂里正在做发酵法的生产试验,我如果参与进去,一旦实验成功,自然我就能被分去组建新味精厂了。”
“就你会爬。”老太太有点看不惯美心算算计计的样子。
班还是得上。老太太也没理由阻止美心进步。那次煤校大会之后,家丽也忙得日日不沾家。常胜单位渐渐有人被“揪”了出来,常胜感到心有余悸。他被要求做思想汇报,并且形成文字。全市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美心在味精研发小组做得不亦乐乎,只是,在专业上她并没有优势,所以只好靠“勤能补拙”、“思想进步”八个字打天下。在试验场,她一定是跑得最勤劳的那个。只要有思想学习,她也一定会参加。她认为这样一来,味精厂就少不了她。她不是团员,但她在努力争取入党,申请书写了好几次。但遗憾的是都被大老汤老婆捣黄了。汤婆子也想进味精厂。
这日,市委发通知,号召全市人民向32111英雄钻井队学习,掀起活学活用著作新。32111石油钻井队属于四川泸州气矿,气井爆炸起火,全队职工奋不顾身灭火,保住了大气井。六位同志牺牲,二十一位同志被烧伤。
学习会上,美心站起来发言,她面目严肃,说:“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味精发酵小组,也应该听从的指示,学习英雄钻井队的精神,排除万难,研发新型味精。”
大家鼓掌。美心满足。
最后小组长总结发言,并安排美心看守发酵缸。
美心欣然领命。同组的还有大老汤老婆。
发酵缸放在一处新搭的半透明凉棚底下。美心和大老汤老婆一人坐在一边。不说话。半下午,天有点阴沉,雨季还没过去。一会,下雨了。两个女人忙把缸子该上盖。雨越下越大,顶棚竟有点漏雨,刚好滴在缸盖上。美心见了,对汤婆子道:“来,咱们把缸往旁边推推。”大老汤老婆肉多,懒得动,说不用推了吧,这不是有盖子么。美心严肃地,“万一漏水进去影响发酵,何况是雨水,我们应该负起责任来。”话说到这份上,上岗上线,汤婆子不得不抬起屁股,挪了几步,和美心并排站在缸后头,两个人用力推。
缸子纹丝不动。
“再加把劲,用点力。”美心喊号子鼓劲,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声喊,呦!缸子挪了点。美心满足地拍拍手,说行了。话音将将落,她就捂住肚子,蹲下。汤婆子见状也慌了,“怎么啦,我说不推,你非要推。”美心疼得无法抬头,只伸出一只手抓扒着,像个溺水的人,“叫人……”人是叫来了。美心被送往妇幼保健院。她流产了。孩子掉下来就没了气息。只不过,这一胎是个男孩。
美心呆呆地躺在病床上。
病房外头,何常胜恼得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