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东西变了,可有的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只令人觉得物是人非。
出了家具厂,往另一头走,竟见到从前挑着担子卖米粉的阿文姐!
阿文姐在筒子楼边上开了家小小的米粉店,终于不再需要走街窜巷地讨生活,两个女儿杏花和李花都上初中了,现在下了学,到店里帮忙端米粉、刷碗。
她当然还记得万云,两人说了几句话,可话题也仅限于太久不见了,你去了哪儿,广州好啊,常回老家来看看呀。
周长城和万云离开阿文姐的店里,把原先要给潘老太的饼干留给了李花和杏花。
外头的天色阴下来,乌云盖到了半山腰,平水县墨翠的群山像巨大的阴影,包围着在山脚下生活的人们,今年的冬天,跟以往许多个冬天一样,湿寒,冰冷。
街上的路灯没有变化,到了七点,路边亮起昏黄的光芒,有细碎的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灯光中细密飞舞,又落到每个行人的头上和肩上。
万云伸出手去接到几片细碎的雪花,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化水了,她说:“城哥,下雪了,我们回招待所吧。”
周长城帮她把松开的红围巾围紧:“好。”
第202章第202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待了一天,该看的从前,该见的人,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第二天就要准备回去看娘家人了。
万云离家多年,也很久没回过寨子里,当晚她把要带回去的年货拿出来又放回去,显然也有些对于乡村故土的怯意,最后坐在床边,看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想笑,又没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呆木。到了县里,她才回过味来,万家寨并非她的家,可却不可抑制地想回去,想去看看爹娘和生长的地方,这是一种她没有办法分辨和控制的感情,最后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血浓于水的力量,那种细致的情绪许久都找不到出口。
周长城只比万云更沉默,十五岁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回过周家庄,亲人皆逝,老家的房子都塌了,曾经他在老家度过了一个快乐温馨的童年,但到了后面,亲人相见只能在梦里。
万云问他:“要不要先回周家庄,再去万家寨?”
但周长城只是安静地刷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先去万家寨。”
在回万家寨的途中,会路过周家庄的那个路口,万云看周长城频频转头去看那个回乡的岔路,她握住丈夫的手:“城哥,明天我们就去周家庄走一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扫墓吗?”
周长城努力笑了笑,想了会儿才决定:“好,明天回去看看。”
整个万家寨像是在山窝窝里,寨子里只在村委有一部电话,还是去年才拉的线,全寨子的人打电话都得上那儿去。
万云回来之前,万雪已经打电话跟爹娘讲了,所以半中午的时分,他们到家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在,爹娘哥嫂,四个侄子侄女,甚至破天荒给他们宰了一只鸡。
万家寨家里什么都没变,就连鸡圈还是万雪和万云当初围起来的,她们姐妹睡过的那个四面漏风的茅草房也还在,四周的山挡住重重去路,好多乡邻看到离家七年的万云带着丈夫回家,听说是在广州回来的,都跑到她们家里看热闹,想打听一下外头是什么样的,万云和周长城边应付乡亲,边拿了糖果饼干出来,给围着家门口的孩子们发出去。
对这个地方,她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中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周长城万云结婚时那张作为彩礼的那张八仙桌上,万云感受到“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客人”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她的爹娘万春龙和秦水苗真把她和城哥当成彻头彻尾的外来客人了,甚至还给周长城这个女婿夹了个鸡腿。
万云两个哥哥年纪比她大了最少十岁,从小就没玩到一起,所以跟他们真的很难对得上话,就是周长城喊过大哥二哥之后,也只能在一旁待着。
老家是贫穷的、一成不变的,但万云并没有觉得这个山沟沟的地方有什么令她觉得不自在的,她比以前更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来处,令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原先她和万雪住的那个茅草屋子,几经加固,现在是她两个侄女在住。好像她们万家的女儿命运就是这么轮回的,原先是她和姐姐,现在又轮到下一辈的侄女们。
万云动了心思想拿钱出来,给两个侄女盖间挡风的房子,但听到外头有人喊两个哥哥去“竂子”里,就是去赌竂,她立马就歇了这个心思。
爹娘比七年前相比,老了很多,连背都驼了。
万春龙跟小时候一样,对两个女儿都是没话说的,倒是想跟女婿说话,可方言又不太通。平水县地势全是山,同一个镇,就是村和村之间的语言都是不相同的,大家鸡同鸭讲,讲不到一块儿去,只能坐着,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笑。
万云解读这种笑为老年人对青壮年的讨好和恐惧,她有点心酸和悲哀,从前她以为爹的暴躁和打骂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可时间让他们的关系和力量此消彼长,大家终于可以站着对话,却早就无话可说了。
娘小时候老是骂她和万雪是赔钱货,但偶尔会有心软的时候,因此两个女儿始终都割舍不下娘家。若娘是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她们姐妹跟娘家断绝往来就理所当然了,可偏偏中间还保留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温情。
就像这回,其实万云也有点想留在老家过一晚,但是看着这两间黄泥屋,根本就没有自己和城哥的容身之处,于是当日下午吃过饭,他们又要赶车回县里的招待所了。
万云的娘秦水苗身上和脚上都穿着万雪万云两个女儿买的棉衣棉鞋,把自己酿好的米酒拿出来,用一个不甚好看的塑料罐子装好,又往万云手上悄悄地塞了几张卷起来的十块钱,粗糙起皮的手拉着她,用家乡话一直叮嘱她:“一定要生孩子,把酒拿去坐月子,买鸡蛋吃!”
这是从未走出过万家寨的娘亲,对一个女儿最真实最朴素的希望和祝愿,她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万云眼睛湿湿的,最终决定接下娘给的钱。
有隔阂的哥嫂一直问周长城和万云广州是什么样的世界,想让他们带着去赚钱,但看妹妹妹夫衣着也很一般,又听说要坐那么久的车,去到广州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跟一大群陌生的人挤宿舍,立即就退却了。在万家寨,种田有种田的苦,但也有熟悉安全的好处。
万云也明白,哥嫂们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好吃懒做说不上,但不愿意动脑子、不愿意改变现状是一定的,就因为他们是儿子,在这个家没有生存危机,不像她和万雪两人,是自小就要自己挣生活、靠自己、察言观色的,在成人后,最无希望的时候,姐妹两个只能寄托嫁人这条路来离开万家寨、离开这个吃人的家。
可这些事再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万家寨时,爹娘出来把他们两人送上车,在他们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云已经是别人家的人,就没让他们常回家,只叮嘱万云一定要生孩子,不然男人就会不要她了。
万云点头,没有反驳:“娘,我知道了。你们要是想找我说话了,就到村委那儿给我打电话,往后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你们寄照片。”
在秦水苗和万春龙那浑浊的目光中,万云和周长城拎着一大罐米酒,登上回县里的汽车。
离开爹娘和万家寨后,万云放下了从前的很多执着,她学着接受从前吃过的苦头,不是要仇视家庭出身和里面的人,是要学会放过自己-
到了第二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先是在西郊附近买了不少黄纸蜡烛,再坐上回周家庄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