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周长城和万云不同,他们是从小穷到大的,人年轻,见识又不深,在这里吃一顿饭,对他们两个来说,其实是个很大的心理负担,这种负担,叫无以回报。
着唐装的茶艺师端了茶具上来,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地表演了一手功夫茶,倒了三杯带着浓郁果香的红茶给客人们,双手一摊:“请用茶。”说完,便退开到一边去了。
“桂老师,我们…”即使是向来活泼的万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不对,感谢的话,桂老师肯定也听腻了。
桂春生确实不想听,吃顿饭而已,平常事,耳边还是清净一些好:“菜上了,先吃菜。都是广东的特色,你们尝尝。”
像是招待重要客人似的,桂春生点了十几个,一桌子的广式点心铺开在三人眼前,三酱肠粉、鲜虾饺、蟹黄烧麦、豉汁蒸排骨、蜜汁凤爪、沙姜猪肚尖、马拉糕、叉烧包、生滚粥、蛋挞、沙琪玛等等,当然点这么多,也是这几天瞧着周长城吃得多,他挺乐意看小孩子多吃饭。
“还有青菜没上,先吃虾饺。”桂春生拿了公筷,给周长城和万云夹菜,如一位慈祥的长辈。
两人忙忙把碗往前推一点,又说:“桂老师,我们自己来。”
桂春生放下筷子,自己装了碗粥,慢慢吃一点。
万云瞧着眼前的菜点,眼中亮光闪闪,好多吃的!她全都没吃过!也没做过!
反正都坐到这张饭桌前了,两人也不再克制,而是敞开肚皮了吃,这个香,那个甜,至于梅子、沙茶酱、辣椒酱、特调的酱油,这些蘸料,他们一口一口,全都试了个遍。
桂春生依旧吃得不多,喝喝白兰地,和他们慢慢地说话:“本来年前你们来的话,我打算在这儿订一围年夜饭。可惜你们没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声音缥缈了点,又说,“现在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喝茶,聊聊天,也挺不错。”
桂春生有点寂寞,有某一类人,认为忍耐寂寞,是种高贵的表现。
“长城阿云,广州好吗?”桂春生放下酒杯,问。
“好啊,什么都很好,高楼好看,衣服漂亮,人也很精神。”万云吃得差不多了,掏出自己的旧手帕擦嘴,放下筷子,又小心地抿了口茶,“就是茶也很好喝。”
桂春生脸上都是笑容,这阿云,肚子里藏不住三两话,心直口快,对他全然信任。
周长城也是点头,吞下嘴里的沙琪玛:“小云说得对。”
“这么好,要不要留在广州?”桂春生又问。
“我们又不是这里的人,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在县里还有工作呢。”周长城不懂。
万云低着眉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蛛丝马迹,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好装模作样看那套样式古朴的茶具,不插话,也不打断。
桂春生继续说:“人都向往美好的地方,这里肯定比平水县好,机会也多。”
一直以来,桂春生对他和万云都是和风细雨的,不指点也不控制,更别说劝服,今天却有了这样的意思,尽管桂老师很克制地点到即止,没有再往下说,可经过了和周小芬周小伟的吵架,其实周长城也有了点儿心眼。
若说他跟着师父住,还有师徒的情谊在,可跟着桂老师一起住,真是完完全全的四不像关系了,如今的周长城,最怕跟“半子”和“认亲”这些东西牵扯上。好人这块皮,是可以画出来的。虽然对着桂老师这么想,可能有些薄凉,可周长城也实在怕了,小云说,近则逊远则怨,其实是对的,他不能承受和桂老师的关系有裂缝。
这几天,桂老师家里满满当当都是东西,瞧着整个屋子都是实实在在的,可如果在家,他一定要开收音机或者电视机,让屋里有点人声,要不就是手上必须拿本书,或总是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在做,几乎没有一刻是空闲的,就是周长城和万云在厨房做饭,他时不时都要过来瞧一瞧,说几句话,好像要确认这两个人是存在的。
桂老师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周长城第三天就发现了。
周长城暗暗吸口气,再开口,就有点谨慎的意味:“我们都在平水县长大,熟悉县里那一套。广州很好,可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桂春生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周长城的意思,再看万云,便问这个小姑娘:“阿云,你想留在广州吗?”
万云倒是想说什么,可周长城开了口,她肯定不会拆台,但说的也是真心话,她暂时还没有学会撒谎:“我觉得这里的人,都活得好勇敢啊!前天我们在街头买录音机的磁带,那个老板说,他是从银川来的。我们都不知道银川在哪儿,于是在您的书房看了好久的地图,这才发现,银川在黄河边上,黄河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可是那里离广州好远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他会说陕西话和普通话,到了这里,又学会了说广东话。”
“我和周长城两个人,来到广州,不会说广东话,也不认识路。如果不是桂老师您,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来到这儿,就算到了,也是住旅馆大通铺的外地人。更别说,还能到这个大宾馆喝茶吃点心。”
万云的语调不是高昂的,也不是低落的,而是一种发现真实后的诚实,说得让人颇为动容,就是桂春生,也被她委婉的真诚给说服了不少,这是一个对生活有观察力的女孩子。
这对小夫妻,倒是团结,有主意。
“是,哪里都没有家里好。”桂春生的为人和骄傲,不会让他再次开口。
人不是败给环境,而是败给内心的空洞,桂春生明白自己的内心空洞所在,妻子和两个孩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言明,他们是不会再回来的。再成家,自然是可以的,他也试过,不过要花费巨大的心力去推翻从前建立起来的重要关系,再重新建立新的家庭关系,桂春生发现自己并不热衷这件事,亲友也操心过,可他始终不冷不热,于是只能放下这个打算,一直独身居住至今。
男女情爱对他来说是虚幻,可对后代的思念与执着,却让桂春生始终无法解开这个结。周长城和万云的年纪、阅历和对其的敬重,都让他满意。本以为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就能摆脱佛家三毒——贪痴嗔,但桂春生年纪越长,就越是发现,自己身处天地人三界,始终逃不开当一个追求俗世圆满的人。
不知道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微妙情绪,尽管在大运动期间,他吃足了苦头,等到平反后,有不少原来的老友亲朋都选择了出国,可他还坚持留在广州。这种向内求的思绪,是源源不断的,越思考只会越钻牛角尖,不如简单一点,或者,正如周长城所说,外面的山明水秀,始终不及一抔珠江水吧。
桌上十几个菜点,有周长城和万云在,竟全都吃完了,两人吃了个肚子溜圆,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走一圈就消化了。
从白天鹅宾馆出来,桂春生仍那个温和的桂老师,带着他们绕了酒店一周,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才把人送回学校去,他则是还有事情要处理,没有一起回家。
周长城和万云吃完这顿饭,有点没心思去逛了,而是顺着小路回到了这偌大的校园里,这两天,有不少学生已经回校,整个学校处在逐渐沸腾热闹的状态中。
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周长城和万云由衷地觉得,校园真好,青春真好。
找到上回坐的石凳子,两人走到榕树底下,摸了摸这棵树粗壮的枝干,如此厚壮,估计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广州的榕树多,百年老榕,新生榕树,似乎四处都有。
“城哥,桂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让你来广州啊?”万云斟酌了一下,问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