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大半年,某天清晨,赵韧从床上醒来,竟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一幕——床边立了一人,容貌身量都同他一模一样,声音神色也丝毫不差,他说一句,那人便学上一句,让他感觉仿佛在看镜中自己,骇然之下几欲疯癫。
而后颜泰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赵韧道,此人江湖绰号千面郎君,有易容矫饰,口技伪装之能,这大半年与赵韧朝夕相处,足够将其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是与赵韧同处一地,外人也决然分辨不出。彼时,议和已毕,不日赵韧将南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颜泰临的阴谋,他竟胆大包天,偷龙转凤,妄图将假太子送回临安,霍乱大宋朝纲。
“我悲愤难当,心中亦升起惶恐,如若他送假赵韧归宋,那我真赵韧又该何去何从?果不其然,颜泰临道,天底下只能有一个大宋太子,既已完璧归赵,那我便可功成身退了。说罢他便唤进人来,给我灌下毒药,我拚命挣扎,却无力回天,毒发之后七窍流血,自此人事不省。”
裴昀和谢岑听到此处,已是心惊胆战,虽知赵韧如今活生生坐在面前,必然事出有因,可一想到当初险些发生了二人心中最坏的打算,不禁后怕非常,强自忍耐屏息听赵韧继续讲道:
“此后我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转醒之时,还以为自己已是一命呜呼,到了阴曹地府,不想仍尚在人世,且见到了当初在乱军之中将我擒住的那个白发老道。”
裴昀脱口而出:“李无方!”
“不错,原来他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赵韧颔首道,“他对我道,他暗中将颜泰临逼我喝下的穿肠毒药,换作了假死药,又以另一具尸首代替我被焚烧,叫颜泰临以为我已身死,毁尸灭迹。而那千面郎君也已冒名顶替大宋太子,被宋使迎回了临安。普天之下,再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也再无人知晓我尚在人世,叫我安心留在悯忠寺内,不要妄想能逃出生天。”
“李无方竟是背着颜泰临私自将你救下?”谢岑眉头紧皱,“他冒如此大风险,究竟是有何图谋?”赵韧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
谢岑与裴昀皆是一愣,裴昀问道:“那李无方可有对你问过什么话?叫你做过什么事?”
“他只对我道:‘听闻太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曾一夜之间背诵万言,十四岁之时,就已遍览皇宫崇文院群书。我有问道好学之心,奈何许多古籍真本无缘得见,还请太子将崇文院秘阁之中的道家经典,一一默誊,以偿我心愿’。而后便用石锁铁链,将我困在房内,日日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三餐起居皆有人照料,只需每日不停笔的默写经书。”
“起初,我怀疑有诈,并不肯从。李无方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于是未免外物耽误我复写经书,他便将我双耳刺聋,说我若再为外物所扰,下一次便拔去我的舌头,再下一次便削去我的鼻子,再下一次便剜去我一只眼睛,而后便是手指,脚趾,只留一只眼一只手,也足够了。”
谢岑对此早已知晓,裴昀却是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
“你、你现今双耳”
“没错,我已是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声响了”赵韧浮现一丝苦笑,“不过我已学会了辩识唇语,至少与人交谈无碍。”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裴昀在悯忠寺闯进禅房,赵韧对门外打斗之声充耳不闻。而方才她从身后走来,赵韧也是经谢岑提醒,这才转过头来。
回想当日禅房之中吹散一地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所写的文字,赫然是一篇《孟子》。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是他在黯淡无光,寂静无声的日夜里,所题的字字血泪。
裴昀心中酸楚,眼眶不禁红了几分。
赵韧虽尚年少,却已经历人生天堂地狱大悲大喜,不再是昔日九重宫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知皇子了,更加心性坚韧,更加不动声色,就连方才讲述这数年来的坎坷遭遇,亦是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他知晓裴昀愧疚之心,淡笑着安抚她道:
“昀弟不必自责,我困顿绝境,本已心如死灰,而今你同疏朗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心里只有感激不尽。”
“承毅此话言重了,”谢岑亦轻声一叹,“我该早些察觉那千面郎君的破绽的。”
“事已至此,无需再各自追究了。”
赵韧摇了摇头,继续道:“李无方此人武功高强,进出三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且行事乖张,令人捉摸不透。悯忠寺恶僧环伺,我逃生无望,唯恐李无方继续折磨,不得不听他之命,默写经书。可我昼夜不停,将秘阁中所读过的道家古籍一一写出之后,他并不满意,叫我继续,于是接下来我不断默写其他经史子集,甚至将我见过的画作一幅幅临摹,他仍是一言不发,只叫我继续,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是秘阁中的一本书?”裴昀疑惑,“我同李无方交过手,此人武功之高,是我生平仅见。说句托大的话,即便他想要暗中潜入禁宫秘阁盗取一本书,也不无可能,为何偏要如此大费周章?”
“也许是因为,那本书已经不在秘阁中了”谢岑若有所思道,“四年前,临安夜降天火,宫中太清楼起火,延烧到崇文院与秘阁,致使其中藏书多有焚毁,他想要的东西,也许因此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