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狠心舍下这身虚骸形,他与他融过无数次的元神,总不能碾碎再重组;相连的识海,总不能完全割开。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殷无极每每望向他,总是肺腑煎熬,烈火焚身,也不怨不逃。他向他祈求天的垂怜,给予雨露或是雷霆。
万幸,他的师长就算情感压抑到极致,也对他有着惯性的疼宠,他得到的,多半都是醉人的雨露,让他可以骗自己,师尊爱他。
谢衍也一度认为,这种盛宠,能够安慰他的动荡,抚平他的不安,让他快乐一些。
但是,殷无极一直都知道,师尊迁就着他,他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炽热与不堪,再公平地给他合适的反馈。
他假装不明白,还在试图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己是被爱的证明,用以说服自己,师尊还是师尊。
天道心魔残忍地戳穿了真相,撕开他的伪装:
“圣人谢衍,你在踏上这条圣贤之道时,曾立誓‘天下为公’。为了求道,你不是早就将凡人的七情六欲摒弃了吗?”
“你早就不是什么‘天问先生’。现在,活着的是‘圣人谢衍’,而非身为人的‘谢云霁’。”
“铸就了圣人金身,你还想做回人,还想去爱一个人?哈哈哈哈……春秋大梦啊,这大道之路上,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好事?”
“你想爱他?无情天,那你就得去死啊。”
心魔的诅咒徘徊着。
“圣人死了,你就能动情了。”
谢衍阖目,不去看复刻弟子面容的心魔,心里却想:
殷无极就算是一滴水,千年如一日,他也能滴穿石刻玉塑的神像,让他产生裂隙,然后长出殷红的凤凰花来。
心魔说的不错。
圣人死了,金身碎了,神像塌了。
待他有了大觉悟,勘破这大道的虚无,世间的无常,舍去世俗的一切——权位、野心、几千年修为甚至圣人虚骸。
临死的时候,他就能作为一个人,真正动情了。
缭绕回声中,天道心魔观察着他的神色,知晓已经让坚定不催的圣人动摇。
祂大笑三声,将那颗赤红还在跳动的心丢下了桥,没入血色的湖水中。
“你既然不要他的心,我就帮你丢了吧……圣人谢衍早就是没心的怪物,他却非得用自己滚烫的心去填补你的,用浑身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被世俗与命运碾成飞灰也是活该。”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啊,他真的以为谢云霁还活着吗?死了,早就死了。”
“圣人无情,谢云霁死了。圣人有情,圣人也该死了。”
“代行者,你不肯破道,失去一切——就不要违抗天命!”
“天生圣人命,你的寿数在五千年以上,为何要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赌博,断情,绝欲,杀魔君证道!还来得及!”
“……反正他,都要死了。”
这句话,却是喃喃的低语,如锥刺向师长的心脏。
谢衍的瞳孔一缩,露出幽暗锋利的神情。
他连执剑威逼心魔都顾不得,径直跃过栏杆,向后一倒,身体向血湖坠去。
赤血涨潮,湖水如天向他压来,没过他的白衣,再淹没他的头顶。他完全潜入湖面之下。
吞下圣人后,沸腾的湖水终于安静了。
圣人神识疯狂向湖下延伸,谢衍顾不得血浪染身,点起无限灵光,散入湖中,寻找那颗坠入湖中的心。
在心魔的城池中,一切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往昔征服山海的圣人却一点都不敢赌。
也许这颗心只是一个饵,但他怕这是真的。
那颗赤心在坠下湖后,如泥牛入海,消失了踪影。圣人神识也寻不到它。
忽然,本该毫无活物的湖中,多了一尾赤红的锦鲤。
“过来。”谢衍忽然凝神,伸手召唤他。
锦鲤却通灵似的,游到他的身边,啄着他纤长的手指,眷恋徘徊一阵,又向远方游去。
谢衍随锦鲤而行,在湖水中漂流。先是在赤红血湖中,越过几个旋涡,湖水越发清澈,也越发冰寒,浸透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