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知道事情藏不住,便将自己在容家的往事简单说了。自然借尸还魂的事也不可能与人说起,大抵便是她当初对陈张氏的交待。只说自己原是容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后来给容少卿做了妾,生了容嘉言,又因正妻不容,趁着容少卿离家之际,给赶了出来。后自己在安平县落了脚,也是没想到容家竟然也搬到这儿来,又再遇上了。
高氏姐妹听了大为惊异,半晌才说出话来,高大姐直言:“我说呢,我说怎得他们爷儿俩从容家出来单单住这儿来。后来听说是旧日的雇主来借宿,觉得倒也说得过,也没深想……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儿?好家伙,你这是……好家伙……”
高大姐错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芸香忙道:“也不是故意瞒着姐姐,就是……给人当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也怨不得你,都是女人,明白的。”高大姐道,“若不是苦命的,谁能心甘情愿呢,我们怎能因此就另看你呢!就是……就是……真的没往哪儿想……唉呦,也不是,不怕你知道,头先也听人说过闲话,就是二爷摆摊算命那会儿,见你带着孩子给他送水送吃的去,难免有人多嘴多舌的……我还为了你跟人家争执来着……”
芸香听了更觉过意不去,高大姐拍了拍她的手,宽慰说:“行了行了,姐姐明白,这种事儿也确实不好说出口,如今明白也不晚……”顿了顿,又试探,“那你们这是?”
芸香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知如何答她,说自己没那意思吧,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说没有人家也不信。甚至,她自己如今也含糊了……
未及她答,高小妹这边又问说:“那他们家当时不知道你怀着孩子吗?就让你这么走了?”
芸香愣了一下,明白她是误会了,只是又不知如何解释。若直言解释说冬儿不是容少卿的,又怕人家知道了要看不起她,甚至再多问下去。
她这犹豫的瞬间,便错过了解释的时机。高大姐接过话去,“那肯定是不知道,甭管怎样的人家,若是知道肚子里怀着一个,如何也不能让人就这么走了……”说着又叹了一声,转对陈张氏道,“得亏这是遇到您和我叔了,这要不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活呢……”
陈张氏也是听出两姐妹的误会,只是芸香不说,她自然也不会说,只跟着叹了一声。
第三十六章
因知悉了芸香和容少卿的关系,大年初二的这顿饭便又添了些认亲宴的味道。程捕头和颜秀才虽未亲耳听了前因后果,但只从自己夫人的言谈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饭桌上,高氏姐妹一会儿看看容嘉言,一会儿看看冬儿,似是怕自家相公不明白似的一唱一和:
“嘉言这双眼睛,真是和娘生得一模一样。”
“是,从前没往这儿想,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
“哥儿俩都长得像娘。”
“高鼻梁像爹,不过这人啊,眼睛随谁就像谁,这么看上去,还都是随娘的多。”
“二爷别委屈啊,小子随娘,丫头随爹,你将来得个姑娘,便随你了。”
容少卿笑着应说:“承您贵言,我盼着将来得个如玉这么惹人爱的女儿,我就不委屈了。”
两家客人哈哈一笑,任谁都看得到他说这话时着意看了芸香一眼。见得芸香那边目光回避着假装没看到,好像他说这话完全与己无关,两对夫妻心中都觉明白:多半是男人想要重修旧好,女人这边则对旧事还多有埋怨委屈,只是既然允他带着孩子住进来,便是心里还有他的意思,破镜重圆不过是早晚的事。
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些醉意,越聊越热乎。程捕头是直脾气的性情中人,又开始老生常谈,埋怨陈氏夫妇和芸香不把他当自家人,张嘴“程捕头”闭嘴“程捕头”的,听着生分,“二老就直接叫我名字“得安”,或是跟我爹娘似的,直接叫小名儿“三儿”,我听着舒坦。妹妹、妹夫这儿是乐意叫我声哥哥,还是从这边儿的关系论,叫‘姐夫’都行,就是不许叫‘程捕头’了,再叫就是看不起我,不愿认我这门亲,我可不答应!”
因这声“妹夫”,芸香多少有些窘迫,却也不好有所表现。容少卿听着倒是受用,端了酒杯说:“那我敬姐夫一杯,往后姐夫也不许再叫我‘二爷’,叫名字就好。”
“那是必须,咱们往后就是担儿挑了。”程捕头也端起酒杯,又拍了拍颜秀才,“你们说咱们这是不是缘分,一个世卿,一个少卿,都给我做了妹夫。我就俩姐姐,没兄弟,咱们这关系可不就跟亲兄弟一样吗,为这个,咱们哥儿仨就得干一杯。”
三个男人一碰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将这层关系敲得死死的,天王老子来也不许反悔的。
高家大姐看出芸香似是有些尴尬,猜是小两口儿还没正经和好的缘故,对自家相公道:“行了行了,今儿这酒就喝这么多,这已经开始说醉话了,若是喝趴下,我可不管往回抬你。”
程捕头道:“不用你抬,我要是醉趴下,我俩兄弟能不管我吗?再说了,就是醉得躺在这儿,二叔和婶子家不就是自己家一样吗,还能没我睡的地方?”
陈氏夫妇连声说:“这话说得对,这儿就是自己家,酒管够。”
程捕头醉得满脸通红,有人撑腰似的看向媳妇儿,“再说,我哪句话是醉话了,今儿在这儿的不都是最亲的亲人吗?”说着看向一旁小桌子上吃饭的孩子,吆喝了一声,“嘉言,冬儿,你们说,你俩该管我叫啥?”
冬儿正一心往嘴里塞肉,忽然被叫到,愣愣地没听明白。容嘉言乖觉,一直留心听着大人聊天,听到问话,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神,立马会意地叫了一声:“姨夫。”
“哎!”程捕头满意地应了一声,又唤冬儿。怎奈小家伙现在是满口油,一嘴肉,心思也没哥哥活络,完全没应声。程捕头笑说,“这傻小子,只管知道吃,往后谁家吃酒席带着他,保管不吃亏。”
男人们因着吃酒,吃起饭来便没了时候。小孩子们早早吃完,男孩子们屋里屋外地跑,小丫头如玉仍是赖在娘的怀里,没多会儿便困了。芸香陪着高小妹抱着如玉去跨院儿自己房里,把如玉放在炕上,怕孩子醒了不见大人要怕,高小妹便守在旁边,芸香自也不能留客人独自待着,便陪着她在屋里聊家常。陈张氏和高大姐那边仍在屋里陪男人们吃饭,帮着填菜倒酒,时而看一看男孩儿们。
三个男孩儿凑在一处,即便平日文静少言的容嘉言也露了淘气的天性。先是把家里剩下的一点儿烟花拿出来放了,再又扔雪球比谁投得远投得准,甚至程志远还提议爬到墙头上,比谁敢从上面往雪堆上跳,被她娘听见,训了两句才作罢。
院里院外的折腾了半天儿,直到大人们这边也撂了碗筷,吃茶聊天,三人才耍累了似的,在院里的石凳边歇下来。虽然不跑了,但也并不闲着,话题不知因何而起,开始比爹。容嘉言谦逊,并不多言,主要是才有了爹的冬儿,藏不住一颗幸福且显摆的心,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爹有多厉害,一脸得意地说:“我爹会读诗写文章!”
程志远不甘示弱,他爹是大老粗比不过,便说:“那有什么,我姨夫还是秀才呢!”
“姨父不算,爹才算。”
“那我爹会打拳,一个能打三个!”
冬儿不服,“我爹也能!”
程志远不信,“你爹才不能,不信让你爹跟我爹比一比,看看是谁赢。”
“我爹就能!”冬儿梗着脖子嘴硬,愣了愣,觉得爹爹大概真的打不过志远哥的爹,又改说,“我爹会算命。”
“我爹会翻跟头,连着翻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