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总管,你随我过来。”
眼看又一场大朝会即将来临,一天中午,裴厌辞见到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的越停,胡子拉碴却满眼兴奋地走近,说了这句话后,不待他回答,直接将他拉到了房间里。
“自从你上次与我分析了现行税法的弊端后,回来后我就琢磨着解决的办法,”越停高瘦的身材感觉因为长久地临案书写而显得有些驼,他抓起一叠好的纸页郑重地递给他,“你看看,这样可行?”
“你不是不关心政事么?”裴厌辞手里摔着一叠纸揶揄道。
“你都说得那般详细了,我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继续吃好喝好,”越停挠了挠头发烦躁道,“自打那天回来之后,我越想越寝食难安,脑子里总有几个想法在转悠。”
“你知道么,”他伸出食指不停地在空中打着转,“就是你不写下来,这些想法总在你的脑海里,扰得你不得安宁。以后啊,你别再跟我讨论政事,我只安安心心当我的戏院老板,你别想让我帮你做别的活。”
“我何时让你干这活儿了,我叫的是那些书生,与你何干。”裴厌辞笑道,随手翻了下,工整端正的小楷写了几十页,很快他的目光便被其中几条吸引,收了笑容,坐在矮榻边认真看了起来。
那日只是问他税法的基本情况,这人言词激烈,看着要维护均田制,裴厌辞压根没想过让越停帮忙拟这法策。眼下这里面的大多数法条,比前几日那些举子交给他的还要全面细致,且还结合了《大宇律典》中的其他相关法条,保证施行起来不互相冲突,考虑得相当周全细致了。
世家出身的人,不仅在衣食住行方面,连在学问见识及眼界上都是高出那些布衣寒士之子一截的。
裴厌辞摇了摇头。
越停等他看完,“你说的有道,目前税法得改,必须改,但是不能全改,若是下了一剂猛药,整个朝野都受不住,新法肯定淹没在反对的浪潮声中不了了之。咱们改,就得循序渐进地来。”
他越说眸光越亮,整个人带上了一点兴奋的癫狂,“先是税种。我研究过,咱们大宇收的税五花八门,除了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地税,还有户税,盐税,田租税,徭役等等,这些税每强加在老百姓身上一种,就能扒下他们一层皮。税种多样,没个统一,很容易让地方官员巧加名目,私自收税,借朝廷名义横征暴敛,无疑加重百姓负担,我们必须统一。”
“其次,交不起税导致人口流失问题,其根源在于人与地分离。因此,我们在现有的地税基础上,只再增加户税。除了户税和地税外,不再征收杂役杂税,清晰明了,避免地方官府私自加税。”
“至于现行的地税,取消均田制,按照目前户籍所分得的土地亩数多少、寡肥划分,多富者多缴税,少地、地贫着少缴税,此类标准可再仔细琢磨,这样施行的话,至少能保证对大多数人都是公平的。”
越停的手指随着他自己的讲话,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指尖触及窗外无意照进来的阳光,指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从未有过这种充实的感觉。
赋情山水、踏遍山河他快乐,窝在太子府方寸之地中、过着简单的生活也能怡然自得。而眼下这种乐趣,更加豪迈、雄阔、厚重。
因为心中装的是天下黎民生死,是两千七百万人口的衣食问题。
就像小时候曾梦想过仗剑走江湖,少年时也曾想过保家卫国杀胡虏,赢得身前生后名,每个男人的心中,一样也想过在金銮殿上挥斥方遒,亲眼看到自己的想与抱负一点点实现,为万世开太平。
只是因为太多现实的羁绊,让他已经忘了,除了政斗和那些肮脏的倾轧手段,站在朝廷之上,还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那是他手上捧了二十几年诗书凝聚而成的梦,是一代代帝王将相前赴后继、为之癫狂半生的梦。
它怎么可能不蛊惑人心呢?
裴厌辞坐在一旁,仰头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念和想法。
他的嘴角带着浅笑,目光慈和而包容。
“你的想法很多,很好,很有实用性。”等他说完,裴厌辞道,“我以为这一天会在许久的未来,或者更加遥远的以后。”
他说服越停担任戏院老板只是其中一步,他的才华远超于此,只是不愿入朝。他也不急,总有一天,这人会为己所用。
这才开始,他就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独独只他一人,在二十刚过半的年纪,就拟出了几乎囊括解决当前各类疑难的法条。
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原本的计划是找到那个第一个发现税法有问题的人,之前他曾旁敲侧击过顾九倾,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他才想到,这可能是棠溪追的人。
至于棠溪追为何不自己亲自提出对税法的疑议,裴厌辞想,他的身份,不适合让他去质疑皇权。
想起棠溪追,心里不由生起一股烦躁。
他转移视线,见越停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没别的说的了?”
“还能说甚?”
“后面没有反驳我的话了?”越停有些不可置信,“你这张嘴,我现在都要被你说怕了。”
“我又不是为了反驳你而故意抬杠的。”裴厌辞忍不住笑了,“你花了小半个月写的这些都很有用,回头你看看楼下那些举子的想法,又会有新的见解。”
“你有见过哪些好点子?”越停好奇道。
“一些你暂时还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一些想法刚好可以补充进来,比如说,世家的税赋。”裴厌辞起身准备离开,屋子里有股闷久了的味道,可见越停这些时日房门都没出一步,“我这两日一遍,回头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