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看向手中的墨条,才忽的想起,当年的小狼崽虽然贫寒穷困,却也没听霸王课,硬是攒了钱买了些墨条当束脩。
虽然品相劣质,但他润笔时,偶尔也拿出来用用,算作珍惜学生的心意了。
他磨开墨,用私塾里的狼毫笔沾了墨,然后顺势将手腕的控制权交给这墨迹,在纸上写下:“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无限憾恨,尽在不言中。
谢衍顿住,却是划去这行,在下面继续写道:“遇山移山,遇海填海,山海尤可平。”
远在幕后的帝尊含着笑阖起眼,道:“山海可平……师尊真会骗人啊。”他也不作反应,只是倚着空荡的墙壁,目光漠漠,“圣人无情亦无欲,却又慈悲为怀,给我近似爱的错觉,也不过是我对着一面镜子要来的回应……”
“他照出的,是我自己啊。”殷无极拨弄着手腕上的碧玉珠串,噙着一丝笑,“这么一想,本座可是笨极了,有这么爱他吗?”
谢衍却不知自己被无端扣了个“断情绝爱”的帽子,正专心致志地哄着徒弟,他在纸上写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引一句《无题》,便是在假借青鸟之名义,坦坦荡荡地询问他“蓬莱何处”了。
一阵风吹过,那张隔空交流的纸张被化去,碎为粉灰。
“不准作弊啊……”谢衍敛袖垂眸,看向莫名其妙生气了的徒弟弄出的纸灰,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想见他,“是我迟到一日,帝尊可真是不好哄。”
气氛再变,在阴云之中,私塾大门洞开。
窗外的风雨中,有一台凄红色的喜轿被人抬过窗棂,送亲之人却皆是浑身素白,敲锣打鼓,戴着面具,皆是画着笑与哭的夸张油彩,脚下不见半分影子。
谢衍心中一沉,立即拂袖,追了出去。
屋外的幻境再变,成了十里红妆,喜气洋洋。只是那本该是阳光大道,道路却在途中分岔,正如本欲与爱侣私奔的小姐,走上了黄泉道。
谢衍循着分岔的路走向迷雾更深处,一直跟随着那抬轿子。
他很确定,轿子上死气沉沉,并没有人。但他讲的并非只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反而应该穿透表层,去看他内里的真意。
“路分岔了,小姐没有嫁给她的意中人,宁可投缳自尽。”谢衍似乎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当初殷无极沦落魔洲时的精神状态不对劲,那股几乎要透在脸上的绝望死意,仿佛与这暗喻不谋而合。
谢衍站在分岔的路口,遏制住内心的剧震,低沉地道:“……仙魔道别。”
他猜出了这个谜。
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澄澈,一望见底,但直至今日,谢衍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傲慢与忽视。
他始终无法真正地触及到心思深重的弟子,隐藏的最深的秘密。也许,只有他换了个身份,不真正面对他时,才会假托戏文说上一两句,却也仅仅于此了。
谢衍原本只是陪他解谜猜谜,先前的几个谜题也都简单,颇有些借物喻人的意味,他猜的顺手,自然心态轻松。
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个故事并非只是故事,而是在暗喻什么时,谢衍就抱有十二万分的认真了。
但他未曾想到,下一刻的自己,会几乎失控。
倾盆大雨之中,隔着蒙蒙窗户纸,烛火摇曳,映出一个单手执剑的颀长身影,他身着繁琐的喜服,长发却披散着,想来是极艳绝的美人。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微微侧了侧身,却是扬起剑,径直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殷别崖!”这个自刎的姿态,曾经是谢衍最深的噩梦,他登时怒喝一声,抬手就要招剑轰破这厢房。
可那执剑之人自刎的速度,比他还要快,还要决绝。
赤色的血溅在了窗户纸上,划出几乎凄艳的血雾。
下一刻,璀璨的剑光破开门扉,带着圣人极端的震怒。
第288章新娘上轿
圣人剑锋催寒,无人可挡。
本是收着灵力的谢衍,哪里还顾得上冷静辨别是真是幻,直接用剑撕开了墙壁,踩着瓦砾踏进去,才见到那不过是一个儒门传承里的把戏,画中仙。
谢衍看着地上破碎的水墨,与原本撑住人形骨架的几枚黑曜石,眼底一片暗褐的血。在漆黑的幻夜中,他抵住额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用圣人血肉调和墨汁,以殷无极的遗留魔骨为引,以禁术重塑他的躯壳……
那些禁忌的,绝不可再回忆的过去,如今又他身上复活。
谢衍恍然失神间,却是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轻动,牵引着混合雨水的墨迹重新流动,好似描摹过千百遍似的,似乎要迅速构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工笔人像……
就在流淌的檀墨勾勒出半张美人的容颜时,一身绯红嫁衣,似山鬼精魅的美人瓷偶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