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恨我,执起你的剑,穷尽毕生所学,来挑战我。”
谢衍已有决意,他甚至在无意识地微笑。
作为师长,即使到了相杀之时,他还在教他的徒弟毕生最极致的一课。
“超越我。”谢衍倾身,用力握住殷无极还在颤抖的腕。
目光穿透他的表象,他的心魔,他最隐秘的不堪的欲望。
“……你来杀我!”
第482章深恩负尽
水面重归混沌,殷无极久久伫立,目送识海通道彻底封闭。
五洲十三岛时局瞬息万变,他们不得不向枕边人操戈相向。旦夕生仇怨。
一圣一尊本该是无话不谈的大道同行者,最终这一面,却相顾无言,徒留叹息。
折返时,殷无极右手紧紧按着剑柄,保持着对心魔的警戒,徐行在涨潮的识海里。
道路两侧,碑铭底部没入血池,镌刻的名姓闪烁不详血光。迷雾重重,照出他内心的彷徨。
近来心魔发动频繁,他时常意识不到自己被困于识海,梦与现实的边界越发模糊。
“……心魔吗?”殷无极在迷雾中看见幻影。
恍惚间,他回到了启明城停灵处,城池暗淡,望不尽的尸首被白布盖住,无处不弥散着哀哭。
他在其中穿行,视线越过亲人伏在尸首边的肩膀,看向白布被揭开露出遗体,妄图记住每个人的脸。
可惜,有很多张脸已经残缺不全。
他记住的,也都是残缺。
这场惨战之后,启明城没有多余的人手处理后事,倘若要埋入黄土,又不知该挖多少新坟。于是主张请来陛下,求他燃起一把烈火,送在妖兽袭城中罹难者一程。
幸存者们说:“如果是陛下来护送最后一程的话,也算不枉此生了。”
北渊帝尊至高无上,能请动他,来世也会受王气庇护。他们这样认为。
启明城外的原野,尸首皆卧在草席上,连绵布满偌大旷野。
殷无极主持祭拜,念过祭文,再弹指燃起冲天烈火,照亮黄泉之路。
炽烈的火焰也在他眼底跳跃,灼在他心的深处。后来他睁眼闭眼,总在那日的烈火中彷徨。
此时,识海里血雾的流动仿佛停滞,殷无极忽然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雾色里,凤凰花枝垂落。
繁花深处,有美人兮着罗衣,身形纤薄,墨发垂如丝绦,提着灯站在道路尽头,超越性别的美丽。
殷无极安静地凝望这位容貌绮艳的美人,形貌与他七分肖似,却美的无害,美的灼灼照人。
“见到夫君了吗?”那美人声音柔婉,绯眸凝望着他,好似一片华美的梦魇,
他纤长的手指抚过灯罩,臻首低垂,“……我明明那样热烈地爱着夫君,你为什么要封锁识海?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没有夫君的看顾,我定是活不下去,会枯萎死掉的……”
殷无极淡淡看去,神韵相似的脸庞,纤长的体态,是他惯用的化身“谢夫人”形貌。
这一个,无疑是他的心魔幻化而成。
当年殷无极变出这个化身,不过随性而为。“谢夫人”亦没有名姓,唯有谢衍唤他“卿卿”。
后来,他与师尊保持悖德关系,尤爱以此体验有名分的滋味,更爱见师尊露出别样的神情,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冠了谢衍的姓,留在他身侧,对外坚称,是他之妻子。好像说出口就成了真。
魔尤为狡猾,用漂亮的假面藏着心事,说些真真假假的情话,精心罗织着欺瞒天下的谎言,凭空捏造了一个深爱圣人的柔弱笼中鸟,温柔地骗着谢衍,讨他的宠,得他的怜。
说是骗了谢衍,实则,他连自己也一起骗。
不该存在的身份,藏着他作为魔君时永远说不出口的愿望。戏文话本真真假假,编织他的疯与梦。
倘若他未曾投注真挚与热忱,未曾这样以圣人的伴侣自居,这样象征着“情爱”与“软弱”的心魔,为何从他灵魂深处诞生?
殷无极冷眼看着,那“谢夫人”形貌的心魔,时而泫然泪泣,时而巧笑倩兮,疯癫而美,美也教人发疯。
心魔笑着哭,说破他心里隐秘的欲望:“……有时候,真想一生与夫君浪游于山海,放舟于五湖,每日渔樵耕读。或是大隐隐于市,夫君读书,我就侍弄笔墨。夫君弹琴,我就为他唱和……这样无忧无虑地相伴着,哪怕渡过凡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