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教徒弟,是要他快些进益。而你,却是怕他走得太急,根基不稳。”道祖心中洞明,却笑了,“你是怕他伤仲永,还是怕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
“……”谢衍不答,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道祖悠悠然地招来仙鹤,丢下带着灵气的粟米,抚摸着它们柔顺的羽毛,叹息道:“仙门圣位有三,天花板之上,是你,还有我与佛宗两个老家伙,除此之外,在无位置。他若是有绝强的能力,境界又提的快,你应该怎样用他,才不至于利刃生锈,美玉蒙尘呢?”
“这是衍的家事,道祖似乎是有些逾越了。”谢衍又掀起眼帘,漆黑的眸似深潭静水,声音却透着寒。
“圣人此言差矣,圣人之家事,亦是仙门之要事。”道祖叹道,“一千岁,正值盛年,如无意外,圣人至少也得到我等这样四千余岁时,才会力不从心。若殷小友修至渡劫时太早,你们同修儒道,他难道要在这继任者之位上,待上两、三千余年吗?”
道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殷无极行事太孤,修为却又太亮眼了,这样的人,哪怕是圣人弟子,掌控起来也太难。
“佛宗曾私下对我说过,无涯君之乱,不在今日,而在将来。”道祖敲了敲竹杖,却是语气又和缓下来,道,“若是不顺耳,圣人尽可以将老道之言,当做胡言乱语。”
“道祖不相信衍的能力?”谢衍眯起眼,笃定道,“此言我听过,便也就罢了,我们师徒之间,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既然圣人心中有数,老道也就放心了。”道祖乐呵呵一笑,招呼他道,“谢小友,陪老道小酌几杯。”
“今日衍有要事,无缘饮此好酒,改日再来陪道祖罢。”
“你是信缘法之人?”道祖笑了:“若是如此,佛宗邀你论禅时,你也不会口出妄言,又在禅山醉倒,不敬不敬……”
‘佛宗埋在菩提树下的酒,名为‘大梦千年’,饮一口便可看三生。”谢衍白衣如雪,如行在流云天水之间,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乎笑了。
“你饮了整整一坛。”
“是啊,千年。”
他如今也快千岁了吧。可天道轮回,谁知道他之前没有千年,他之后又未必还有千年,千年又千年。
谢衍似乎身侧还萦绕着多年前醇酒的芬芳,道:“佛宗参禅,观我红尘心境,只道我心中仍有牵绊,终不能太上忘情,所以曾劝衍‘断舍离’。”
“然后?”道祖虽说疼爱徒弟,性情豁达,本质上也是个凉薄之人。
修道之人,尘世之缘,有时候说舍也就舍了,道祖规劝道:“你是圣人境界,世间万物,还有什么可束缚你?徒孙自有徒孙福,你又管不了那么多,不如随缘。”
谢衍阖目,淡淡地道:“做师父的,徒弟就是冤孽,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袖摆微微扬起,竟如仙人临江。
“七情与六欲,若是皆斩了,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
流离城事发,一时间如滚石入水,仙门沸腾。
仙门从不是铁板一块,就算在流离城,也是有不同势力的钉子。有魔门的,自然有仙门的。
其中关系网牵涉太广,若是追究起来,谁也洗不清身上的污点。就算是被好事者揭破一星两点,如此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自有办法联手按下去,不着痕迹地抹平。
谁也料不到,那不懂事的圣人弟子,竟是用最决绝,最激烈的手段,将流离城掀了个底儿掉。为了防止他们辩驳甚至改口供,殷无极不仅杀人,甚至搜了魂,连联合起来从狱里捞人的机会也没给,第二天,铁证就通过儒门的特殊渠道呈上圣人的台前。
难道就这样做实罪名?不,当然不。他们有着最好的靶子。
“圣人!殷无极手段酷烈,杀人如麻,与魔修何异!”
“请召回无涯君。”各世家大派的长老们围在谢衍身边,群情激愤,“不能再让他这样为所欲为下去了!”
“还是因为他命好,当了圣人的弟子,就不需要遵循修真界的规则了吗?”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题发难,攻击圣人罢了,“还是圣人要为了您的继任者徇私?”
谢衍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围着他的白胡子老头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殷无极渲染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那被杀鸡儆猴砍了脑袋的几个弟子,突然变成了他们割舍不下的徒子徒孙,成了含冤而死,勇于反抗恶势力,仗义执言的正道楷模。
谢衍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甚至还笑了起来。
倘若当真喜欢的很,谁又会舍得放在边境,一放二三十年呢?
正说的热火朝天的长老们,看见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却不如他们所想,立即卡了壳。
圣人的笑,好似在嘲讽他们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他是去查案的,敢问诸位,流离城魔修异动之事,他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呈上圣人案前的铁证如山,他们就算再颠倒黑白,也不敢沾上一点里通外敌的罪名。
“本应是仙门重镇的流离城高层,被魔修层层渗透,甚至还有仙修收受贿赂,为魔门常年递送消息、供应军需和修炼物资。此乃资敌,按律当诛,此事可有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