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半晌未答。
少年的心思清透,以他之阅历,可以一眼望到底。
谢衍恃才傲物,这世上敬他畏他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亦是孤独惯了,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牵绊住。
而这莽莽撞撞的小家伙,从书塾跟到边城,追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临洲,磕磕绊绊,却又执着坚韧,像是一团决绝而热烈的火。在他漫长的时光里,只是一簇乍现的锋芒,却又显出别样的惊艳特别。
他在夤夜挑灯夜读,在荒原执剑生死,在他门前立雪求学。
少年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可谢衍舍得他撞南墙吗。
舍不得的。
画卷上的孔圣人峨冠博带,端正而肃穆,是万世之师。
上古事已风流云散,儒道的散佚学说,如今却在谢衍手中复兴。
他自知只是孔圣的追随者,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欣然效仿他周游列国,访遍名山大川,有教无类。
但一人求道终归寂寞,孔圣人有颜回,他亦然想有一个颜回。
“跪下吧。”谢衍看着少年如画的眉眼,忽的笑了,如清风掠过湖面。
他执着檀香,一束微光衬的孔圣人画像眉目慈和,照亮万古长夜。
“先生?”少年微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不拜师了?”谢衍见他平日聪明绝顶,所求实现时,反倒显出几分稚拙来。他心下喜欢,于是转过身看向画卷,“今日就由孔圣做个见证。”
“先生愿意收我入门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喜不自胜,便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双膝落地,向着白衣的先生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笑道:“今后学生一定更加勤勉,尊师重道,绝不给先生丢脸。”
儒家难免有些繁文缛节,既然是首徒,他便收的认真,一番流程走下来,谢衍想起他还没有个大名,不方便昭告天道,道:“姓名由长者赐,你既然愿拜我为师,那我便替你取个名字。”
少年仰起头,眼睛亮亮的,透着几分孺慕,道:“都听先生的。”
谢衍沉吟道:“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今后,你的大名便叫做殷无极。”又道,“待你行冠礼后,我便替你取字。”
“无极?”少年反复咀嚼自己的名字,以他目前的学问,足以体会出其中的谆谆教诲,殷殷期盼。
他浅浅一弯唇,笑道:“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望。”
“还自称学生?”谢衍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殷无极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人,轻笑道:“该改口了。”
殷无极便是一笑,唤了一声“师尊”,倾身下拜。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仙道漫漫,日月昭昭,天地见证。
再回首,千年师徒,千年反目。
五百年死生长离。
自此砥定。
*
开春后,殷无极便告别戍边的萧珩,跟随谢衍离开边城,继续漫长的游历。
中洲多平原,边城多荒漠,再往后,便是高原地带。
越是生死一线,越是容易突破,越是杳无人烟处,越是灵气充沛,极利修炼。
谢衍打着磨炼徒弟的主意,把堪堪十五岁的殷无极带上高原。连云山脉绵延不绝,犹在云端之上,却是高寒冰冷,常人不可近。
殷无极灵气属火,谢衍便把他丢进冰湖修炼,并且要求他以灵火“压冰湖之寒”。好不容易将火焰操纵自如,路过吐火泊,谢衍又领他去活火山,让他“胜熔岩地火”,磨炼他伴生灵火的强度。
他一边磨炼灵力,还一边要在冰天雪地里修习君子六艺。
谢衍让他在漫天风雪里修习射术,百步之外命中奔跑的雪豹眼睛;又令他一身猎装,驯服雪山出没的烈性妖兽;更是在深夜秉烛,在溶洞的墙壁上讲数术筹算,教天文地理。
谢衍用剑锋在岩壁之上,行云流水地刻出一道数术题,“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及勾股,这些你都要掌握。今日,我教你方田之法,用以计算田亩面积……”
谢先生讲起数术来,总是爱用两到三种算法,要他全部学会。他才意识到,曾经的私塾时光,体验的是简单中的简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