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笑着斟茶,心想这小子果真有几分轻狂气,伶牙俐齿的,骂起人来怪带劲的,像他。
殷无极所批驳的,是当前的通用注解,无疑是在打注解《道德经》,也是当今主考官的脸。而这句话时下的解读的确不准,只因为上古已去,《道德经》残本为今人注,自然有许多解释。
旁人一看不出问题所在,二是不敢反驳名家观点,以免闹出笑话。
谢衍教他时,却告诉他:“百家之言,欲容之,必先通之”。
驳倒百家之前,必要通读百家,学贯古今。而在上古传承散佚的如今,谢衍的藏书规模也是数一数二,再犄角旮旯的解释,他都能找出来。
“这么狗屁不通的解释,怎么可能是老子本意。”那学子涨红了脸,不服道。
殷无极却懒得理他,在一群吹胡子瞪眼的书生中间转了一圈,道:“世家贵族有家族之累,安于室而守其财,必定软弱。乱世之民,无土地,无恒产,若要迁徙,必定离乱,若无活路,必定举事。”
“愚民以治民,若是解释为‘愚弄’,亡,不远矣。”殷无极笑道:“上古陈胜吴广起义,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君为舟楫而民为水,谁给你们的勇气,看不起天下万民?”
说到最后,已经有不少布衣官员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却又忍不住往下听,听了又骂他轻狂,却又心里清楚,他所言正切合大魏弊病。
如今,百姓流离已超十年,北方边塞失城失地,南方醉生梦死,魏京却兴黄老佛法,清谈成风,寄托宗教治国,怎能不乱?
可他们敢说吗?不敢说啊。
“少年意气,什么都敢说,殿试通不过我可不饶他。”谢衍坐在二楼,从从容容地为自己斟茶,却是略略勾起唇角。
在谢衍看来,殷无极年轻,认知还有些许不足,但对凡人来说,已是鞭辟入里。至于有多少人听得进去,他不管。
以他的本事,他的徒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言获罪,不存在。
“所以,老子此言,明应为‘使民明巧诈’,愚应为‘朴实敦厚’。”殷无极话锋一转,把快要往乱臣贼子方向走的话头扯回来。“待民以诚,胜过待之以诡。若沉迷以神鬼之道安抚民众,以转世往生之法,使人求下世安稳,稳一时和平,却不思如何提振民生,何其可笑。”
“小子,你姓甚名谁,竟是说出如此狂妄之语?”站出来的官员气的脸色通红,厉声道:“你是本次春闱的考生?你的老师是谁?哪个乡野粗鄙之人,竟是教出你这种离经叛道的学生?”
官员一说话,便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是国子监祭酒,张平张大人!”
“道德经就是他注解后献给陛下的。”
“哈哈,这小子以高论夺人眼球,这回可是班门弄斧了。”
殷无极听他提及老师,笑容一下就敛去了,他冷冷道:“我的老师便是这样教我,有何不对?”
“学生之错,为师者之过。”那人抚长髯,傲慢道:“吾不与你这等小儿计较,是汝师学问不够,吾的注解为天下公认,你说错便错?”
“我的老师谢衍,乃是世上学问最高之人。”殷无极嗤笑一声,道:“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
“学生,吾本不欲与你计较。”张平被激怒了,又几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心下大定,知道这学生虽肚子里有些货,可以妖言惑众,但到底不是出自名师师门,欺负一下也并无不可。
于是他环顾四周,傲慢道:“谢衍,吾怎么从未听说过?”
“谢衍就是个私塾先生。”有人出自广陵,道:“前几年在南边儿广陵城开私塾,教些儒学,几个月就关了走人了。他空有名声,却又眼高于顶,我乡试得了甲等,都拒绝收我。”他心里有不平,难免落井下石。“照我说,他未必有什么大才,只是端着姿态,被捧出了名气罢了。”
“私塾先生?”张平听了更是冷笑。“在魏京籍籍无名之人,能是什么大才?料想也只是有些虚名,便出来招摇撞骗,不过尔尔。”
“而你,也不过是个狂悖之徒,空有几分口才,却半点也不知天高地厚。”
茶楼二层的谢衍见殷无极虽然彬彬有礼,眼神却是凌厉至极,显然是最恨别人贬低师尊。
他浑身煞意,正欲反驳,却反手接住一物,竟是一颗坚果。殷无极一怔,心绪平静下来,回头望去。
谢衍正立于二层栏杆前,低头看他,然后提点道:“以学问论高下,而非辩才。”更非武力。
张平听到劝阻之声,头也不抬,开口便是阴阳怪气:“你就是他口中的谢衍?料想也不怎么样……”
他一抬头,却被他一身仙人之姿震慑片刻,半晌回不过神来。
既然是给徒弟撑场子,谢衍自然也不欲收敛锋芒。修仙之人,身上自然是仙气飘飘,神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书生从二楼徐徐走下来,乌发白衣,皎皎如月,梅姿鹤骨,却是气势如虹。
“衍无名之辈,但也是读书之人,当不得‘招摇撞骗’一词。”谢衍似笑非笑道:“若是张大人觉得在下徒有虚名,便来试试。”
“三日。”谢衍笑道:“只需三日,衍必然名动魏京。届时,张大人可别忘了向我徒儿道歉。”
*
“听说了没?今日白鹭书院来了个好厉害的书生,一人便驳倒了我魏京数百英杰,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经义策论,无所不通。”
“连前几届及第的状元、探花,王仲文与刘知远都被驳到以袖掩面,羞惭而走。他以布衣之身进的白鹭书院,来时无人在意,去时全书院的学子夹道相送,何等风光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