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忧心忡忡地告诉她,二奶奶和老太太提了要给她放妾书,趁着二爷不在赶她出容家。腊梅劝她去向老太太求求情,到时她一定从旁帮她说话,两人一起跪着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思清明,又是个慈悲心肠,不会由着二奶奶的性子来。
芸香又何尝不知道老太太未必真的信她与人私通,可恰恰因为这个才让她心寒。老太太心里明白,但还是没有为她“主持公道”,默许了二奶奶对她的软禁,以及之后眼见会要接踵而来的别的发落。
其实,也怨不得老太太、太太不帮她。这事若是从前,即便她只是个下人,老太太、太太也绝不会置之不理,终归会帮着调停。只在她们眼中,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乖顺听话的丫头了,而是处心积虑勾搭二爷,让二爷坏了容家传了多少年非正妻无所出不许纳妾的规矩,是致使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的罪魁祸首。
二奶奶憎恶,二爷不喜,老太太和太太也对她生了嫌隙,下人们即便不见风使舵,多也明哲保身,如今还敢来看她,和她近处说话的,也只有腊梅姐一人。
是以,听得腊梅说容家要遣她出府的话,惊愕惶恐过后,却还有一丝丝解脱的期待。
这些年她也攒了些钱,够她活命的,甚至省吃俭用还能做个小买卖。只外头天高地阔、风大雨大,未见得有她个小女子容身之处。可转回头,容家于她来说也早无立足之地了。
容二奶奶是的打定了注意碾芸香走,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觉得委屈了芸香,但思及由她而起的一摊子乱事,也便未多插手。
只是芸香离开前的一晚,腊梅又来看她,带了两个荷包,塞到她手里,“这两个一个是老太太给的,一个是太太给的,都是悄悄叫我去,让我背着人给你。太太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别让老太太知道。只太太不知,老太太也是同样的话。都说知道你是受了委屈,但家和万事兴,二爷和二奶奶终归是结发夫妻……老太太说,除了明面上给的,她再私下给些,是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些钱足够你在外头过活,找个老实的人家,做个小生意。若是有朝一日真遇着过不去的难处,只管回来,老太太那儿能伸把手的,一定不会不理你。”
芸香垂眸,思及这两年在容老夫人身边的日子,难免有些动容。
除了给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的,腊梅还塞给了芸香自己攒的一些钱并容老夫人早年赏她的一对镯子和几件总也舍不得上身的衣裳。
芸香说什么不受。腊梅说我在容家有吃有穿,要这些钱也没处花,你孤身在外头,只怕是一步一个坎儿,处处是难处,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芸香握了腊梅的手,连唤了几声姐姐,说自己年幼离家,没了亲人,幸得遇上姐姐,直待我同亲姊妹一般,如今一别,今生再想叫声姐姐,却不知还有没有这福分。姐姐待我的心,我永生不得忘,但这些体己钱绝不能要。虽说姐姐在容府不愁吃穿,但天有不测风云,未雨绸缪,总要有些银子傍身才好。
两人一番推拉,最后芸香收了腊梅的两身衣裳并一只镯子,姊妹一人腕子上戴了一只,手拉着手,相对而泣。
芸香离开容家时,是被个老嬷嬷从后门带出去的,走之前还当着几个家仆翻了她的包裹,好像她会夹带什么一样。那老嬷嬷是二奶奶娘家跟来的,芸香知道这是她在给自家主子出气,故意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但她并不十分在意,她人走都走了,往后容家的仆人们怎么看她议论她,反正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被遣出容家的芸香,并没有被随意扫地出门就不管不顾了,而是由那位老嬷嬷陪着,坐了容家的马车被送出了润州府。这是容二太太向老太太、太太出的主意,说她好歹也曾做过二爷的妾氏,若这么着留她在润州府行走,万一以后再嫁了人,与容家脸上不好看。
站在容家的立场,这主意也能理解,芸香自己也不想再与容家有什么牵扯,是以也就任凭老嬷嬷陪着出了城。只是这马车越行越远,离了喧嚣,入了林间小道,芸香才开始有些莫名的慌张。车上这二人都是二奶奶的亲信,若是起了坏心把她一人仍在这山林里不管了,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说遇着歹人,只怕还有野兽。
近了沐阳,马车上了官道,路上也见了人影,芸香才略安了心,车却停了。车夫敲了敲车板,老嬷嬷从车上下来,像是前面遇着了什么人。芸香掀了帘子看过去,老嬷嬷整与个陌生的老妇人说话,后者巧得也转头向她看过来,面容倒也和善,只是那双眼睛,看人像是带了一把钩子。
芸香后来很多次后悔,她当时明明有机会逃脱,趁着她们说话,跳下车往有人的方向跑。只是那时她才从容家出来,舒坦的日子过久了,即便觉察出不对劲,却总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以至错失了逃脱的机会,被一个明明年纪体力上远不及自己的老妇人用帕子捂嘴迷晕了。
再醒来,是在个陌生的房间中,行李被人拿走,好在歹人没动她的衣裳,未发现她为防万一,贴身收着的些保命钱。
门窗都被反锁着,能透过窗纸看到屋外有人看守,只是凭她怎么叫喊,外面的人始终不应,只是听得匆匆的脚步声,似是去喊人。
未几,依旧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姑娘别怕,我们是规矩人家,买了姑娘来也不为使唤,是看中了姑娘,娶来做奶奶的。知道姑娘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也见过市面,只要姑娘安分守己,往后能享的福,比从前一点儿不差。姑娘以后就知道,你这是福运到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芸香这才明白是怎么个状况,她原只是想着,二奶奶再恨她,也不过是把她扔在荒郊野外,凭她自生自灭去,没想到会早有预谋地把她给卖了。
她就这么被关在这屋子里,期间只有个小姑娘每日进来一次,给她送水,换走恭桶,却不曾给她一口吃的。她也曾趁着小姑娘进来时往外跑,只门口还有看守的粗壮妇人,她根本没机会。及后连着被饿了几日,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提跑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在她饿到几近晕眩的时候,芸香第一次见到冯寄生。
冯寄生看见她的第一句话,是皱着眉头问她,“他们几天没给你饭吃了?”,然后转身到门口,喊人给她送饭。
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管填饱肚子,就当是这辈子最后一顿。
冯寄生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东西,问她的年龄,被买来前是做什么的。芸香不答,他也不逼问,拿了筷子往她碗里夹菜,“知道你现在的滋味儿,不过吃得太急太撑,过后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冯寄生日日都来,晌午或傍晚,和她一起吃饭。
她向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这是哪儿,是沐阳又或是别的地方?那老妇人说她是被买来“当奶奶的”,只是见这家私摆设不似穷人家,外面还有大院子,怎得需要到外头买媳妇儿?可是这家的爷有什么毛病?她来了这些天,怎么也没见那位爷路面,是不在家?还是有什么重病摊在床上不得动弹?跪在地上求他放他出去。
冯寄生对她的问话总是答得似是而非,东拉西扯地和她说些不找边际的话,说虽然外面的人虽然听他的差遣,但放她出去这事儿他却做不了主。又劝说,外面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女人家,年轻又标致,孤身在外,能遇到的危险难处,你想都想不到。真不如留在这里,好吃好喝,不用受苦受累受人凌辱打骂,还有人伺候。
她问他,“你到底是这家的什么人?”
他笑说,“或许,我就是这家的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