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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2页)

容少卿就着庙里的条案写信。老妇人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念着,有时一句话要来回说上好几遍,饶是不认得字,却每每要容少卿把刚刚写过那句拿给她看,给她念一遍,生怕容少卿写错或漏掉什么,苍老而憔悴的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些光彩。

雨水哗啦啦地顺着堂前廊外的屋檐落下来,很快便在石阶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浅浅的水洼。那汉子陪在母亲旁边站了没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茅厕,待返回也没进来,只在东厢廊子前的石阶上坐着。

芸香知容少卿必不愿她一直从旁看着他写字,便也出去,慢悠悠地踱去和那汉子闲聊。两人初时都有些拘束,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那汉子说亏得头出门前,把晾在院子里的粮食和干草都收了起来,要不他这一时片刻回不去,家里那娘儿几个怕是有得忙。

芸香没话找话地问说,听老夫人的话,这信是写给在程川府做买卖的儿子的,能在程川府做生意,那必是大买卖。

那汉子摇了摇头,往庙堂里望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写什么啊,人都没了……”

芸香一时没明白。那汉子低声说了原委,老太太给写信的,原是他弟弟。他这弟弟比他小了二十来岁,是他老母亲过了不惑之年生下的小儿子,从小疼得什么似的。前年他这弟弟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程川府讨营生,想着能混出个样子来光耀门楣,结果年轻气盛,在外头跟人家生了口角动起手来,竟是被人家错手给打死了。

虽说凶手被官府抓了起来问罪,那家也赔了些钱,但活生生的人,好端端地出去,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没了,家里谁也受不了。尤其是他老娘,看着小儿子的尸首给运回来的那天,人直接哭死过去,待醒了还险些撞了墙。老太太原就岁数大,有些糊涂,经了这事儿,人一下子就垮了,在家没日没夜地哭了半年,等眼泪哭没了,人这脑子也彻底坏掉了,犯起病来,家里人都认不得,只念叨小儿子在外头奔营生。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时不常就要骂人,每每都要埋怨他们只管自己过好日子,不惦记着弟弟在外头辛苦,说他们盼着她早些死,她早晚要离了他们,找她小儿子去。

家里人原还跟她念叨说人没了,没了,只每每跟她念叨,她都跟刚知道似的,心疼得哭上好几天。家里给请了郎中,郎中说老太太这身子已然垮了,没两年了,能顺着就顺着些。如此,家里人便都说好了,谁也不提这事儿,老太太若念儿子,就顺着她说,说他在程川府做生意。老太太这心里其实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明白的时候就搂着小儿子的旧衣服发呆抹泪儿,糊涂的时候,在村子里溜达见了人就说儿子快回来了,快回来了,等儿子回来讨媳妇儿,请大伙儿来家里喝喜酒。村里人也都知道她这病,不忍心,跟着哄说在程川府见了她儿子,好着呢……

前些日子,老太太忽然变得精神奕奕的,说是年底了,找人给小儿子写信了,让他回家过年。家里人原也没当什么事,只当是老太太又犯病了,后来见她一个人背着捆柴禾往村子外头走,家人拦也拦不住,说跟先生说好了日子了。家里人听不明白,无奈跟着出来,这才知道她竟不知怎的跑到县城里来,找人给他小儿子写信。

芸香听得这些,心里跟着一阵阵地心疼,眼眶子酸酸的。那汉子却好像只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一段故事,除了间或不放心地往庙堂里望上一眼老娘,并未流露出太多悲哀的情绪。或许是年龄大些,经历了足够多的生死,又或者只是日复一日地浸在这份磨人的痛苦中,以致忘了如何悲伤。

“今儿这天儿,原说不让老太太出来,劝她说我替她来一趟就得了……唉,不行,劝不住……”汉子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也是怪对不住你们的,这大冷天,顶风冒雨的,还让你们为这事儿特意跑出来一趟,跟着折腾。”

芸香忙说:“不妨事,我们家离得近,走几步就到了……也没听我们爷提过,若是知道,就请您和老夫人去家里了,好过在这庙里。”

“不用不用,这儿就挺好……头先就听说先生不做这营生了,这还是特意来这儿等我们,我们心里已经挺过意不去了,怎的也不好再去家里打扰……”那汉子一脸歉意地说,“其实村里也有识字能写的,不过老太太执意来找先生写,也是没办法。”

芸香想了想,“或者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些明白,所以才找个不认识的人来写。”

那汉子也是叹了一声:“可能吧……”

芸香向庙堂里望去,见那老妇人抻着脖子,不错眼珠儿地瞅着容少卿写信,她的屁股已经些些离了椅子,腰背原就伛偻,这会儿更显得佝偻。

那汉子也望过去,未再提他母亲,转问说:“先生的手,可找大夫看过吗?”

芸香心里涩涩的,不知如何答他。

那汉子不疑有他,只道:“扎扎针灸或是管用,原我们村有个人也是这毛病,可比先生严重多了,平日里什么不拿都能看出来,就是扎了小半年的针灸,如今虽说不得像好人一样,但不知道的人只这么看着也看不出什么了……先生这手我看着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拿笔时有些抖,不严重,扎几针保管就好了。”

芸香回说:“是,您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回我去药铺问问坐堂的大夫。”

“早看早好,别耽误了,郎中都会针灸,若是不行,你告诉我,我找我们村那人问问,看他是寻的哪儿的郎中……”

芸香应说:“好,我先找大夫看看,不行,再劳您帮着问问。”

两人又在外便廊子里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的信才写好了。见得容少卿撂笔,两人便起身进了庙堂。

容少卿把几页信纸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接过来,一页一页细细看来,一边看一边点头,像是看到了儿子看信时归心似箭的模样,最后把几页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在桌案上,仔仔细细地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把信小心翼翼地包来,嘴里叨咕着:“可不好被雨打湿了……这信送出去,也不知那小子回不回得来,若是不回来,下月初十,我再找你写,早晚给他催回来……这也该踅摸媳妇儿了,还是在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的踏实……”

雨还下得紧,但老妇人执意要走,说与送信人说好了,怕人家不等她。他儿子也是习惯了她的固执,没有多劝,只是塞了些钱给容少卿,说上一次家里人跟着老太太来,不知道是找先生写信,也没带着钱,这回一并把前两次的补上。

容少卿不收,那汉子便拼命往他怀里塞。老妇人看出是有些糊涂着,并不明白儿子在做什么,只是拍了拍地上那捆柴,嘱咐容少卿说这都是好干柴,千万别被打湿了。芸香便借头先那两捆柴的借口,劝两人各让一步,只收了些纸墨钱。

老妇人还如来时那般执意不让儿子背,芸香劝说:“让大哥背您吧,走得快些,别误了送信,再者,您趴大哥背上,刚好把信压好,免得风雨来了,把信打湿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执拗的神情一下子软了下来。那汉子顺势在她身前躬身蹲下:“是了,还是我背您吧,咱们走得快些。”

老妇人捂着心口的那封信,犹豫了一下,到底趴到了儿子背上。

那汉子背手搂住老母亲,稳稳地扎着马步站起来,怕老娘趴不稳滑下来,又把她轻轻向上托了一下:“您俩手都搂着我脖子,放心,那信掉不了。”

老妇人不听,仍是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勾着儿子脖子的手,这会儿忽然也松了,颤巍巍地抬起摸了摸汉子的头,沉沉地念叨:“儿呀,你这头上可咋也生白发了……”

那汉子咳了一声,半埋怨半玩笑地说:“您才看见啊,早白了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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