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拿起梳篦,也不过从上到下通着披散长发。还未疏好,包厢外扣门声响起,他应了一声,忽的窗外刮进一阵带着阴森寒意的凛冽江风,屋内几盏正高燃的烛火相续熄灭,唯有一盏停在明徽身侧的幸免,像是有双无形的双手笼盖其上。
吱呀一声,门外缓缓进入二人。
一室昏暗中,明徽拿着梳篦安静坐于铜镜前,长及腰的墨黑长发随着寒风吹散在姣好清媚的白皙脸颊上,一旁的烛火阴森摇晃,反射在人面上时好似将人分为阴阳两面,宛如游荡在人间未得所偿的狰狞鬼魅。
正巧临江游廊处,断断续续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稚气歌谣——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似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
虞明靖心惊,被一瞬间好似隔了阴阳两界的场景勾走了心弦。脑海里不由想起父亲藏于书架中的那副泛黄的美人画卷,何等的姿容窈窕,妩媚风流,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惊艳非常,再难忘怀。
他蹙紧眉心,还未等说些什么。身旁端着苏式点心的戚方心里发虚,早已经吓得将瓷盘打碎,酥皮的点心掉了满地,连忙不住跪在地上,直哐哐磕头哭嚎道,“大小姐,小的错了,您要索命就索命吧,是小的愧对徐家啊,二十多年来活的煎熬……”
乍听到徐家二字,明徽不免惊愕。
将梳篦捏于手心,他游移不定的望了望明靖,只觉那沧桑年迈的老头儿像是知道不少自己未知的内情,咳嗽了声示意对方继续把话说下去。
“那年,那年您无意得罪了敬宣侯府霍家的覃宜小姐,霍家便塞了几张银票给小的,让小的诬陷老爷借着河道修缮贪污,以劣充好,只下了几场暴雨便决了堤,害得几百户人家流落街头。小的知道老爷一向行事光明磊落,清廉正直,可不知霍家用了什么手段,负责审案的刑部和御史皆被打通了关系,最终还是落了个满门男子抄斩的罪名,害得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流落教坊司……二十多年来小的午夜梦回,只觉得悔不当初,老爷当初也是看我被人牙子打的可怜才买了我,我却……我却因为几十两银子害的他不得好死……”
戚方哭的沙哑撕裂,好似终于把藏于心中的隐晦禁忌的秘密说了出来,活像要把心肝肺都翻出来一般献祭给明徽,直把额头磕出一圈刺眼的血红来。
手中梳篦掉落在地面上,明徽披散着长发,只觉五雷轰顶,心口处刀捥一般的撕裂疼痛。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袭来,他望向在戚方身后站立的明靖,赤红含泪的目光带着惊愕和不解,“你今天其实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
咣当一声,那块铜金打造的王府腰牌被扔在紫檀木桌几上,格外刺耳。
虞明靖见明徽瞪向自己的眼眶中有大滴的眼泪涌出,心里也针扎般难过,无可奈何的说道,“归香居是世子的产业,我听令行事罢了。”
明徽苦笑,决绝的闭上双眼,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呆坐了许久,忽念起往事中遗漏的一环,冷冰冰的冲戚方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我”这个官家女儿是怎么得罪了敬宣侯府的覃宜小姐。”
带着哽咽的嗓音越发显的雌雄莫辨,阴柔可怖,又透着一股残忍的决绝无望。戚方抬头,血顺着他额头处的伤口滴滴往下滑落,宛如一张蜘蛛网般顺着脸颊崎岖蔓延而开。
但他干枯无光的眼睛里却只带着无尽忏悔和恐惧,张嘴颤抖着,想了许久才磕磕巴巴道,“那会儿整个苏州府都在传,怀……怀王私下请旨让圣上许婚,求娶的是您啊……可那霍家让我诬陷老爷的管事却说,若不是您,霍家覃宜小姐和怀王的亲事早订下了……是您的出现差点毁了这段姻缘……”
说罢,戚方又狠狠的把头磕下,木色的地板上已满是他的血痕。也不知道是惊惧于心,还是险要把脑浆子都要晃散了,他倒在地板上呜咽一声,抽搐着口吐出白沫来,渐渐晕厥了过去。
“本意只想让戚方过来认人,他倒好,直接把话全交代了出来……”
没想到弄巧成拙,反一箩筐的过往被翻了出来,血淋淋的展示在明徽面前。虞明靖目睹一切,又无意窥探了那段已经落上灰尘的血色过往,难免唏嘘。
“世子费尽心思把人寻来,又让你带着来辨认我是否是徐家子孙,是愧疚于心,还是……还是……”明徽无声落泪,一时间脑海里皆是生母徐氏生前断断续续的点滴,或心如死灰,或倔强狠毒,几欲颤抖着无法把话说下去。
可就算徐家一门是被敬宣侯霍氏害的潦倒倾覆,如今霍家满族存活在世的人口也寥寥无几。就算是报应也早还清了,他知道了其中复杂的因果又还能怎么样!
“世子知道这些事后,心里一直不大好过,想补偿徐家一脉。”虞明靖沉着面孔,抿唇犹豫了一番,再抬眼目光清明灼烈,决定把事实说出来,“亦或者,你是世子在这世上唯数不多的至亲,他想留你在他身边。”
明徽听罢,起先还些微不可置信,但有些事冥冥之中似藏于静谧冰层下的惊涛骇浪,只需一人点破其中,瞬间崩裂成万丈深渊,将人淹没其中无路可避。
他呆滞着神色,片刻后满脸是泪的哈哈大笑起来,行状有些半痴的癫狂,心里恨意生起,牙齿被咬的咯咯作响,“不可能,我若是……我若真是世子的兄弟,怀王何至于从未想过认我。”
“那其中曲折,自然只有徐夫人自己知晓。”明靖直愣愣的将源头点明。
明徽头痛欲裂,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闭眼恍惚间,突然又产生了那种灵魂被撕成碎片的绝望和无助。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和原身主人的过往和血脉融合为一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延续,不是重生。
他起身,跌撞着跑过去抱住虞明靖,像方才两人在床榻间紧贴在一起时厮磨着亲吻,冰凉的唇和火热的舌尖纠缠在一起,却再也生不出丁点情愫。
许久后,明徽哀哀的松开双臂,将脸颊埋在明靖胸口处祈求道,“你权当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我也可以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娘她到死方才醒悟,王府皇家皆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着光鲜富贵,实则是会吃人的地方,她明知我会在蓝氏手下受到苛待,但还是选择把我送去虞家,是因为我在虞家至少有命可活。”
“我只当你兄弟,只当你庶出的大哥好不好……”
虞明靖心痛的将人重新搂抱在臂弯之下,哑声道,“守得住一时有什么用,世子若铁了心要认你呢?”
“他当真要认我这个血亲,何必强托你之手?难不成有人扯着他的胳膊,绑了他的腿,还是用布堵住了他的嘴。是怀王啊……是他父亲怀王厌弃我生母徐氏,厌恶于我。当初恩怨是非牵扯了何止几百人,我娘本为我选了最顺当安生的路,你们为什么偏偏不教我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