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什么呢?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要是想走,明天就可以走,她的账户里有存款,港大的教职工宿舍也已经修好。哪怕有天,港大因为她的过去解雇她,她也不怕。她有头脑、有文凭,有手有脚的,肯定能找到新工作。除此之外,她还有老师、有朋友,有谭碧,有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猫——拿破仑。
她来这里,只因为她想。
苏青瑶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嘴唇翕动,欲语泪先流。
“怎么了?”徐志怀一下乱了,两手托起她的脸。“发生什么了?”
苏青瑶不言,踮起脚,手臂兜住他的脖颈。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脸埋入颈窝。头顶的吊灯穿过梅瓶内拥挤的花束,灰影倒映在女人雪白的手臂,左右颤动。
泪水湿了脖颈,徐志怀弯腰搂住她,鬓角挨着她的发顶。“好了好了,不哭了,沈从之那小子跟你讲什么了?和我说好不好?你和我说。”
要说的太多了。
错位的相遇,新旧的矛盾,在革命之路上的分歧,漫长的抗战,始于她十六岁、终于二十一岁乱梦似的婚姻,夹在其间的忽视、背叛、贬低、欺瞒,互相伤害,曾经所有的一切……这一切。
最终,她说:
“太好了,志怀……我们还能遇见。”
徐志怀震了一震,后脊先是一紧,又缓缓地松下来。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他温柔地问。
“就是突然想到了。”她闷声答。
徐志怀没说话,搂她搂得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瑶,其实我没想过还能和你在一起。”话音很沉,往她的心口压。“打仗,你一个人在南京,又过去那么多年,再加上从前的我、我……总之就是不可能了……所以这些年,我只希望你能活着,如果命运眷顾,最好能和你见一面。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苏青瑶听着,湿涔涔的脸往更深处埋。
一点窒息的感觉。
她低声的,有些许哽咽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应该,也不可能。所以想着,能见一面就好了,知道你还活着,把欠你的支票还给你,然后就……就……”
“我明白,我明白。”他轻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一会,他又说:“瑶,我希望你幸福。”
像被冻住手脚,苏青瑶霎时间僵住在他怀里。慢慢地,似乎有股热流从心口逆流到鼻腔,她搂他的手臂逐渐软下来,两行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到他的衬衣,一串串的。徐志怀用手去接,怎么都接不尽,浑身湿透了,因为她。
“这么爱哭,是脸上装了两个水龙头?”他带了点笑音说。
苏青瑶闻声,手肘用力推了下他的腰。
但他没被推走,反而更低地弯下腰,环抱住她的肩。
“不哭了,好不好?眼睛哭肿了,明天学生看到,要议论的。”
苏青瑶不答。
她垂着脑袋,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声。
第两百零二章春帆楼下晚涛哀
怕她眼睛哭肿,徐志怀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折回来,顺路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苏青瑶靠着软枕,啜饮几口,又取过毛巾敷在眼睛上。徐志怀侧身坐在床边等。两两对坐,谁也不说话,只听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多像在落雨。
不多时,毛巾温冷,苏青瑶暂且将它搭在床头柜。
额前几缕碎发散落,徐志怀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沈从之究竟和你聊什么了吧。”他放下手,问。
苏青瑶低着脸,顿了顿,抬头。
她看向他道:“他给我看了你大学时的相片,里头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沈先生说是你的挚友。”
“沈从之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调嘴弄舌的。”徐志怀明显哑了下,而后颇不自然地问:“就这样,还有吗?”
“还讲了张先生帮你张罗相亲的事。”苏青瑶补充。“说你那段时间见了很多姑娘,险些要跟其中的一个订婚,幸好他及时打电话来,骂醒了你。”
徐志怀垂眸苦笑一声,没说话。
钨丝灯泡下,睫羽覆盖了眼帘,镀着半圈淡黄色的弧光,似夏夜观雨,雨丝成帘挂在屋檐。
苏青瑶看着他,百般滋味沉在心头,因为他,也因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