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哑住。
含糊的春夜,微微的风,微微的雨,微微地拂过发梢。
叶片疏朗,青白的月光漏下来,碎碎地洒在徐志怀的眼睛里。
他望着,长吁道:“可惜,现实往往如此,那些善良的、真诚的、有理想人,总是死的那么早,因为他们除了理想,什么都不要。”
谢诗韵听闻,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动,眼底闪烁起细微的泪光。
“你肯定在背后说过我嫁人的事,对不对?”短暂安静后,她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徐志怀理亏,垂着脸,不敢吭声。
“我一猜就知道。”谢诗韵看他这吃瘪的神情,叹息着说。“但我没办法。徐志怀,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上体面的生活,这究竟是哪个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事?与其出去当什么接线员、售货员,跌了自己的身价,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结婚。”
“但率典不一样……他是个好男人。”她双手环臂,继续说。“我越是知道他有多在乎你,越是气你那么绝情。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与他在一起,他张口闭口,总说霜月如何如何。你过得好,他开心;过得不好,他难受。哪怕是你犯错,他也会出面替你打圆场,说,霜月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个脾气……这样好的人,将你引为知己,你不能用活该去评价他的牺牲。”
“诗韵,在我心里,他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徐志怀轻声诉说。“但那时……我既痛恨他不肯听我的话,牺牲自己,抛弃了我,也畏惧面对他的离开。似乎只要反复论证我是对的,他是错的,去指责他有多蠢、多活该,就不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讲到这里,他停顿,短促地哀叹一声,才接下去说。“的确,从之说得对,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令谢诗韵手指一紧,掐住胳膊,心也提到嗓子眼,突突乱跳。
她紧绷,脚步颤颤地走出一段路,来到月下,方才呼出一口热气,苦笑说:“没办法,谁叫你徐霜月就是这个性格。”
“这个性格伤害了很多人,”徐志怀望向她。“而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谢诗韵嘴唇抖动,要说话,话音又卡在咽喉,久久说不出。
她拧开挎包的旋钮,取出一个布包,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它,露出里面的旧书。
橙红的封面,有三个并肩的巨人,坐在与坟墓一般高的靠椅,仰望着巨大的蓝色太阳。
“率典托人从北平给你买的。”谢诗韵嗓音沙哑。“当年北平那么乱,他还求人给你带书,真是疯了。”
徐志怀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
写:赠霜月兄。
蓝墨水已淡,如干涸的泪。
徐志怀抚过字迹,好似被夺去呼吸,止住脚步。
过多的往事倾轧而来,挤满他的五脏六腑。每一件往事都在体内发出一声低微的声响,乱糟糟、闹哄哄,吵得他浑身发抖。他合上书,两手颤抖着放回布包,抬头,见眼前闪过一只红嘴蓝尾的喜鹊,又在眨眼间湮灭于黑夜。
“徐霜月,”她出声,叫回他的神思。
徐志怀转头,望向谢诗韵。
他笑了一笑,又问。“对了,上回从之找你,跟你说什么了?”
“他来劝我原谅你。”谢诗韵说着,突得笑了。“你还不了解从之?他就是这样,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笑着笑着,她眨眼,两道清泪忽而顺着面庞流下,又说。“如果没有他,当年我可能一冲动,就跑去跳黄浦江,跟着率典去了。”
“抱歉……”徐志怀垂眸,轻拍她的后背。
同时他想:幸好有沈从之,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欺骗、蒙骗自己,还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走在人生的正轨上……那样软弱的徐志怀,叫他自己都看不起。
在他思索的时候,头顶黄葛树的树叶有一下不可察觉的抖动。
第一百六十五章情天恨海(下)
穿过郁郁的树叶,朝上望,是雪白的露台。
苏青瑶扶着栏杆,目光透过叶片,瞧见屋内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身姿笔挺,穿着考究的西服,女人长裙曳地,宛如一枝轻盈的粉芍药。
他们低声说话,走到阳台的右前方,那儿叶片疏朗,月光漏下来,照亮了他们。
只一眼,她便认出徐志怀。
是徐志怀,是他,她绝不会认错。
再看他身旁的女人,应是某位名媛,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踩着细跟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苏青瑶止住脚步,敏感地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还是很短,將將盖住耳垂,再低头看衣裳,半旧的绵绸旗袍,洗褪色一样的淡紫,堪堪盖住沾满泥土的旧皮鞋。
离得远,听不清交谈的内容,但徐志怀应是同她说了什么,惹得面前的女人突得笑了一声,继而面颊一歪,带着笑意,簌簌流泪。徐志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也靠过来,头偎着他的肩,手臂环到他后背,无名指戴了一颗拇指的指甲盖大的钻戒,经月光一照,闪得惊人。
她是谁?是他的生意伙伴?是哪位富商政要的夫人?是他的朋友,又或是他的爱人?
都有可能。
苏青瑶启唇,要喊他,又抿紧,退后了半步,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又快速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