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秦王政就默默地想:不会忘的,得空了再来一趟。
后来每次他们路过这里,都是匆匆忙忙赶时间,从未停下来歇脚。
李信和蒙毅对着一簇簇小而精致的野花,万万没想到,担任郎卫期间,还能领到一起挖草根的差事。蒙毅经常陪着赵琨登山涉水,顺便采集植物资源,倒是会一些,围着野花的根茎画了一个直径七八寸的圆圈,指点李信用剑沿着画出来的线条穿刺土壤,将包裹着植物根茎的土壤整块儿挖出来,用几片莲叶包着防止散开。六株野花刚好挤满一只竹筐子的底部,就算摇晃颠簸花茎也不容易倒伏,他们一人抬着竹筐的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竹筐子搬到马车上。
秦王政兴冲冲地回去,还等着小叔父夸他几句,谁知小叔父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侍卫的外袍,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岁安给他当了人形靠垫,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却一脸傻笑,也不知高兴什么。
朱家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凶悍无比,此刻脱了外袍,双手抱剑,更显得身姿如同山岳一般高大挺拔,肌肉坚实如铁。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绕开这边,不敢轻易靠近。
秦王政心说:到底是新来的,不会照顾人。要是伯高在,一定会将小叔父扶到车厢里的小榻上睡。小叔父一向体弱,这幕天席地的,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毕竟是小叔父的贴身侍从,看在小叔父的面子上,秦王政也不好轻易训斥他们,只冷冷地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前。
岁安被凌厉的眼风一扫,顿时战战兢兢。朱家莫名感觉有些冷。
赵琨睡得晕晕乎乎,突然身上一轻,被人来了一个公主抱。他最讨厌这种双脚悬空、不得劲的感觉,还有几分起床气,不高兴地哼唧一声,掀开眼皮一瞅,是大侄子,于是毫不客气地勾住大侄子的脖颈,歪歪头,把脑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鸡蛋里挑骨头,抱怨道:“胳膊怎么这么硬?硌得我背疼。”
赵琨说完,不满地轻捶了大侄子两拳,狗胆包天地继续睡。
清浅的呼吸喷在颈窝上,痒痒的,秦王政的喉结动了动,要是换成别人这么不识好歹,他肯定直接扔出三丈远,让蒙毅打一顿。但小叔父这挑三拣四的毛病是他自个儿惯出来的,还能怎么样?受着呗。
回到镐池君的府邸,只见吕氏的马车在门前停了好长一排,一眼望不到头。
秦王政面如寒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赵琨睡了一路,恢复了一点精神,还是瞌睡。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扒拉着竹筐子,轻柔地抚摸一簇簇盛开的野花,这是野生的勿忘我,虽然仅有两种比较常见的花色,但开得正盛,是赵琨的心头好。时人多爱牡丹、芍药之类的比较艳丽芬芳的花卉,赵琨却更偏爱这种不起眼的小野花。
他惊喜地说:“好漂亮的勿忘我呀!”
秦王政疑惑地望着他:“勿忘叔父?”
赵琨轻笑一声,摆手解释道:“这种花的名字叫勿忘草,也叫勿忘我。传说曾经有一位骑士,他带着心上人在海滨游玩。心上人看见水边有一丛小巧精致的野花,非常喜欢。于是骑士涉水去为她摘花。不料海潮汹涌而来,将骑士卷走了。被海浪吞没之前,他将那丛花用力抛回岸上,大声喊道:‘请不要忘了我!’我一直想种一些,却总是找不到。这勿忘草是哪里来的?”
这是赵琨最喜欢的花。他以前种过一小片。穿过来以后,也瞧见过,可惜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一直没收集到种子。
秦王政身上的寒意消散了几分,手指微微蜷缩,刻意淡淡地说:“在文王庙附近发现的,顺便挖几株送给小叔父。”他才不承认是记得小叔父喜欢这种花,特意寻来哄小叔父开心的。
赵琨眉开眼笑,压低声音逗大侄子:“正合我心,看来以后要多带政儿四处走走,总是有惊喜。”
他的辒辌车比较奢华,马头上戴着叶子形状的青铜错金玄鸟图腾的当卢,一看就是秦国宗室专用的马车,所以不等他露面,府上的侍从,以及吕府的管事齐齐地迎了上来。
赵琨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抱着大竹筐挪到马车边上,朱家要扶他下车,他直接将大竹筐塞进朱家的怀中,“这是我的心肝,轻点搬,放在我屋里。”
吕氏的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许多人,都是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男少女。一看就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长相都比较养眼,丰腴的、娇俏的、清纯的、美艳的、儒雅的、冷峻的……
赵琨想起来了——每隔两三年,吕不韦就会送来一批调教好的婢女、小厮、美人。
其实就是在镐池君的身边安插眼线。
先前吕不韦权势滔天,就连秦王政也要隐忍,赵琨自然是照单全收。现如今,他也还是来者不拒,将人全部收下,撑起惺忪睡眼,诚恳地向吕府的管事道谢。只不过转头就吩咐岁安,照旧例给吕不韦准备一份丰厚的回礼,别舍不得钱财,也别因为吕不韦失势就怠慢他。另外,吕不韦送来的人,连同以前送的那些,搞一份名册,一起打发到农庄种地去。
以后赵琨的门客,都能吃上农庄的免费瓜果。
他想了想,特意嘱咐岁安:要一视同仁,赏罚分明。不必因为他们有可能是吕不韦培养的耳目,就过于苛刻,要给他们相对公平的晋升机会。
毕竟大多数人蝇营狗苟,也只不过是想要生活得更好。吕不韦的心腹,假以时日,也有一定的几率成为赵琨的心腹,不必草率地给任何一个人打上标签。但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先放在农庄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赵琨让马夫直接将马车赶进内院。到了外人窥探不到的地方,才挑起车帘,请秦王政下车。
秦王政这次来镐池乡,其实是有事情想问一问张良。
之前天天刷尉缭的好感,一时疏忽,差一点就失去了李斯这样的心腹。
秦王政反省许久,终于修成了端水大师。现在他养了一池的鱼,还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孝公任用商鞅;惠文王任用张仪;昭襄王任用范雎;父王任用吕不韦。轮到他当家做主,各种人才他都要,小叔父、李斯、尉缭……还不够。
昨天,秦王政跟李斯促膝长谈,拜读了李斯赞不绝口的文章——法家的新作《五蠹》。
惊为天人。
于是又向李斯讨要了这位法家以前的文章。
看过以后豁然开朗——此人提倡加强君主集权、厉行赏罚、奖励耕战……
每一项,都说到了秦王政的心坎里去。他又动了心思,渴望见到写下《五蠹》的法家大才,甚至赞叹良久,对李斯说:“寡人若是能够见到此人,与他交游,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于是李斯告诉秦王政,这些文章,是他亲笔抄录的,他的师兄韩公子非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