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粗暴地从外边踹开了房门,风风火火地撩起帷幔,直奔床边。
赵琨依然闭着眼。根本不用看,他就知道来的是赵濯——其他小伙伴都讲礼仪、守规矩,不会在他睡觉的时候闯进来。秦王政有时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不过他开门没有这么粗鲁。
确实粗鲁,赵濯直接抓着他的一只脚腕,使劲将他往外拽,说:“你摊上大事啦!还睡呢?”
赵琨扒着床栏不放手,“就是摊上大事了,才更要多睡一会儿。万一进了廷尉府的诏狱,应该很长时间都没机会似这般好眠。”
赵濯一撩衣摆,在床沿坐下,吓唬他:“你想得美,嫪毐如今的权势,直逼吕不韦,他八成要把你弄进咸阳狱和老鼠作伴。廷尉诏狱那种专供高官贵戚的小单间,你还住不上!”
这下不用他拽,赵琨自个儿坐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叹气:“我太难了。”
赵濯狡黠地提议:“你赶紧进宫去,脱掉上衣,跪地向王上谢罪,王上不会为难你的。秦王政都不罚你,下边的官员自然不敢动你。”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秦国的法治其实并不健全,因为王权始终凌驾在秦律之上。赵琨举荐郑国这位韩国间谍的事,可大可小,是追究到底,还是轻轻放过,秦王政就可以做主。
不过,赵琨不愿意打感情牌,让秦王政为难。这些年,赵姬总是利用母子亲情,逼迫秦王政一次一次地退让,给嫪毐谋取权利,以至于嫪毐的草台班子最终做大做强。吕不韦也习惯了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相权和君权的冲突愈演愈烈。
秦王政十六岁的时候就渴望加冠,执掌大权,完成横扫六国的功业——按照惯例,君王可以提前举行冠礼,比如周文王十二岁就加冠,周成王举行冠礼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
然而吕不韦和赵姬都不同意,权力使人疯狂,很少有人愿意轻易地将权柄拱手让人。
彼时,赵琨问过秦王政一个问题:“政儿为什么想要一统江山?”
他一直都很好奇——创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的秦始皇,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始皇帝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就算是周天子,也是分封诸侯,周天子直接管辖的土地其实并不算十分广袤。
秦王政迎着风雪,拢了拢大氅,“小时候每次被赵国的权贵欺辱,母后就抱着我哭,那时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秦赵交战,别人拿我撒气。后来我听见尉缭和信陵君争论,他说‘谁不想安居?百年战乱,何以安居?’他愿辅佐一人,荡平天下,彻底终结乱世。然后再回故乡安居。”
秦王政听了这番话,一宿没睡着,翻来覆去,心想;秦国将军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军,所以赵人怨恨难消,迁怒于秦国质子,可以理解。可是秦王想要开疆拓土,也很正常,哪个君王不想?所有人都没错,那他遭遇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所以,他也希望一统天下,没有诸侯,自然不需要交换质子,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如他一般被欺辱。历代秦王,都热衷于开疆拓土。他也不例外。
赵濯忽然伸手,在赵琨的眼前晃了晃,“怎么还走神?小侍女端着水等你洗漱,等半天了。”
赵琨回神,把自个儿收拾得衣冠楚楚,呼朋唤友,招呼大家一起围炉赏雪吃小火锅。
先秦时期的火锅叫作“温鼎”,花纹精美,还带托盘。赵琨又私人定制了一批温鼎,仿照汉朝的五宫格火锅的样式,一锅可以做五种口味。再从胡商的手中购买肉牛,大冬天的,吃一顿牛肉涮火锅,又暖和又过瘾。
饭后,赵琨跟赵濯下棋。他身姿修长挺拔,才十五岁,已经跟赵濯一般高了。外加天生一双秀丽的桃花眼,看条狗都能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十指修长白皙,指甲干净有光泽,粉红的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赏心悦目。
一局棋没下完,嫪毐直接带人闯进来,拿着一封密信问:“镐池君,这是萱姬写的,还是你写的?”
赵琨接过密信仔细看了看,应该是萱姬的东西,于是他轻轻叹息,说:“我写的。”
说完,他又转向赵濯,“濯郎君,今日招待不周,见谅。这局棋留着,等我出来,咱们再继续。”
第56章急什么?到了门口再说。
赵濯披上火红的白泽纹大氅,说:“好,我等着便是。今日风雪颇大,我送镐池君一程。”
他佩上宝剑,寸步不离地跟在赵琨身侧。他的护卫、侍从、车夫,也赶着马车、牵着马追上来。
吃饭的时候,甘罗有事先行一步,临行前曾经细细叮嘱赵濯:如果镐池君被嫪毐带走,尽量盯紧一些,别给嫪毐折辱镐池君的机会。
嫪毐火冒三丈,怒道:“赵濯,孤亲自押送嫌犯,你敢捣乱?信不信孤连你一同拿下?”
赵濯一扬下颌,邪魅地勾唇一笑:“我捣什么乱了?镐池乡又不是你的封地,官道也不是你家修的,你们能走,我自然也能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捣乱?要不要找王上评评理?”
嫪毐噎住。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不下来,憋屈得慌。
赵濯至今不肯唤嫪毐长信侯,因为他爹的关系,嫪毐也只能咬牙忍了。他原本都计划好了:走到半路上,就绕去人烟稀少的地方,给赵琨一点颜色瞧瞧。可以谎称赵琨拒捕,用麻绳像拴狗一样拴住他,骑马拖着跑,让他吃足苦头。别人也挑不出错。然而现在有赵濯盯着,却不方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位超级纨绔可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嘴里拔过牙、龙王颌下扯过须的。
官差要上前捆绑住赵琨,赵琨瞥一眼麻绳,躲开了,平静地说:“不必如此,我自己会走。”
一路行来,雪花纷纷扬扬,靴子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许多镐池乡的百姓自发地跟在后边。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曾经因为连坐制度,不幸被牵连成为囚犯、奴隶,却万幸被分配到镐池乡种地,遇见了赵琨。每年的小麦、稻谷、豆子大丰收以后,赵琨都要为他们讨一道特赦令,让勤劳种地的人恢复平民的身份,重获自由。技术好的,赵琨还会举荐,安排他们去各乡担任农官,主管农耕事宜。
热心的大叔大婶看见赵琨就笑得跟花一样,专门走过来打招呼:“镐池君,吃了没?”
“又长高了,定亲了没有?”
“快要成亲了吧?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呐?”
赵琨一一回答,没有丝毫不耐烦,仿佛他真是出来游玩的。
这个时代,穷一点的地方,百姓是衣不蔽体的,一家子才能凑出一套可以出门见客的衣裳。镐池乡稍微富裕一些,却也不是人人都有冬衣可以御寒。赵琨已经引进了白叠子(棉花),但以目前的纺织技术,一天从早织到晚,也织不了多少棉布。需得是达官贵人,才穿得起。零下的温度,一眼望过去,还有不少百姓衣衫单薄,脚穿草鞋。
赵琨轻轻叹息,如果今天没有被捕,他原计划要画一款改良版的织机,熟练以后,织布效率至少能加快三倍,让更多的人穿上纯棉衣服。最好人手一件大棉袄,过一个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