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了一声,目光依然在两个公人身上游弋;他昔年伪装为平阳侯微服出行,同样也遇到过不识泰山的渺小角色。而武帝又显然不是唾面自干、忍辱负重的人物,所以常常是当场翻脸,立刻就叫随行侍卫动手——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帝一生快活恣意,恐怕还很少“忍”过!
你当你是窦太皇太后呢,皇帝还要为了你忍耐?
眼见劝说无效,穆祺只能叹了口气,以近乎耳语的声音提醒:
“……当然,快意恩仇是很爽的。但市集上这么多商贩,谁又能这么快意恩仇呢?县官还是要留意。”
皇帝只听得这一句,咬了许久的嘴角就立刻开始抽抽了。
——显然,如果说一开始办商肆买卖布料时,这小小的生意还只是几人用来掩护身份的把戏;那在刘先生几次三番的公开炫耀之后,这玩意儿的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它已经变成了皇帝与穆祺之间的政治赌斗,变成了皇帝挽回尊严的面子工程——武帝必须用这一间小小的商肆向穆祺证明,他的统治绝非滥用暴力、竭泽而渔;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商人是可以在朝廷的秩序中正常经营、维持生计、甚至发家致富的。如此一来,先前的种种指控不攻自破,他就能占据绝对的先机。
既然买卖已经成了政治博弈,那行事的逻辑一下子就完全变了。皇帝当然可以让冠军侯将这群嘴贱的蠢货痛打一顿出气,或者干脆一箭射死后推到某只倒霉的野鹿头上;但打完杀完之后也就等于自动认输,再没有翻身的余地——长安哪家商贾是敢和官府做对的?皇帝自己下令动手杀人,难道是暗示在他的英明统治之下,商人已经求告无门,只有用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这口黑锅可比一点点侮辱要厉害得多了。所以皇帝阴着脸坐了片刻,还是挥一挥手,让霍去病站了回去。他强力忍耐,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要交多少?”
两个官吏冷笑一声,尽情享受这权势压人的快感。当然,他们绝不会因为对方认怂而善罢甘休,必定要叫此人长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不多,不多!”年长的官吏懒洋洋道:“按朝廷的规制,一辆车算一百五十钱,看看你店里的布料——就交个一千八百钱吧!”
皇帝:??!!!
第一,就算按顶格的税率来“算舟车”,一辆车也不过交一百二十钱;第二——
“——一千八百钱是十二辆车。”他咬牙道:“这店里哪里来的十二辆车?”
“你倒很会算数嘛,小聪明不少。”官吏慢条斯理道:“不过可惜,这小聪明一点用也没有——你这店里不是十二个柜子?一个柜子就算一辆车,十二个柜子十二辆车——我们兄弟这可是照章办事,一个子都不能少。”
说罢,他特意停顿,几乎是带着快意的欣赏那王姓商人脸色痛苦而愤恨的表情;不过也是奇怪,听到他们的恐吓之后,坐在柜台后的另一个竖子(似乎是姓穆来着?),居然也吃吃笑出了声,语气还颇为轻快,看来完全是在状况之外——可能这就是个二傻子吧。
听到二傻子的笑声,王姓商人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你们往常就是这么办事的?”
“当然。”官吏冷笑:“你想说什么?”
——蒸馍,你不扶汽?
那二傻子又格格笑出了声。王姓商人闭上了眼睛。
闭目许久,王姓商人压抑着开口,他的声音又慢又闷,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好吧,就听你们的!”
·
尽情勒索一番后,公人拎着三个鼓囊囊的口袋离开了商肆。等到外面再无人影,穆祺终于慢悠悠起身,问出了那个蓄谋已久的问题:
“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穆祺道:“因为这件事早有记载。所谓‘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只要有豪强官吏上下其手,那一百二十钱的赋税,到了底下翻几番都不稀奇。朝廷制定的税制,与底层实际缴纳的税费,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更不必说,陛下享乐太多,征伐太甚,对财政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如果说“征伐太甚”还有辩解的空间,那恣意享乐确实无可自解。武帝□□得稍稍有些沉默。他垂目片刻,只能道:
“‘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很有见地的言论。这是谁的高见?”
“王莽。”穆祺道:“就是篡汉那个,你知道吧?”
皇帝鼓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