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监却一哂,“孤木难成林,仅凭一人之力,再好的技艺也勾不出贵人们的思乡之情。”
这下梨园使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卑职尽力而为吧,倘或实在调理不出来,到时候还请盛监替我周全。”
侍监只是笑了笑,转头又打量了那些搊弹家一眼,“女郎们既然来了上都,就尽全力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吧,也不白受了与父母兄弟离别之苦。”
众人道是,恭顺地行礼,待梨园使把人送出银台院,园内宰又见缝插针地训上了话,“内官的主张,大家都听见了?时间紧迫,不容你们歇着了。先前顾使只打算让你们候补,没想到这就要挑大梁,既然如此愈发要警醒,今晚早早歇下,明早四更起身,五更点卯。梨园里规矩重,说一不二,要是有谁误了时辰,什么都不必说了,即刻降为杂妇,去学那些胡乐散乐、杂技百戏去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敢含糊。以前战乱,人只要能活着就行了,还讲什么规矩体统。现在进了梨园,才发现这里等级森严,前头人、搊弹家、杂妇人,就像越不过的高山,品秩降下去了,再想爬上来就难了。
所以就算有反骨的,这刻也得拍碎了。赶紧回直房收拾收拾躺下,免得督奉向上禀报,给自己寻不自在。
所谓的督奉,就是在内敬坊日久的老人儿,老人带新人,帮助她们更快适应。苏月这间分到的督奉名叫符采,年纪比她们大一些,为人很热心,不像别的直房那么严苛,四更天就开始呼喝。
苏意在家时父母溺爱,小脾气很有一些,爱抱怨。听见外面吵嚷,拧着眉头说:“等时候长一些,我们也是老人儿,这么不留情面做什么!”
符采早就收拾好了,靠在门边吃核桃仁,一面道:“园内宰吩咐过,新人要是犯错,我们这些导人同罪。她们着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也不愿意无端被降罪,本来活着就不容易。”
苏月上下都整理停当了,回身问:“督奉是哪一年入梨园的?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失当之处,还请督奉提点。”
符采道:“好说。往后咱们住一间屋子,不用管我叫督奉,显得生分。我比你们年长,就叫我阿姐吧!我是太清二年入梨园的,前朝幽帝一不顺心就改元,改来改去我都算不清年月了。反正我是十四岁采选进来的,至今已有八年了。”
年纪最小的邝筝忙道:“阿姐进来八年,必定摸透了园里的章程。你想家吗?想回家吗?”
三个人都怔怔望着她,符采沉默了片刻笑起来,“进了梨园,哪还有出去的一日。除非有达官贵人看上你,想办法买通太常寺的人,把你带出去。至于我,我是不打算出去了,能混一日是一日吧!我的老家在巴东郡,头几年那里接连遭受天灾,到了豪强并起的年月,仗又打得比别处凶,我的父母家人说不定早就死了,就算回去也找不到家了,还出去干什么。”
她这么一说,大家不免有些难过。苏意问:“家里人就没来找过你吗?”
符采摇了摇头,“梨园有个白云亲舍,是专用来会亲的。那里一年到头门窗紧闭,从没有接待过访客,你们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
也就是说女儿进了梨园,家里基本已经放弃了,无力回天,只好当做没有生养过。这样看来,乐工实在算是最可怜的一群人了,安慰自己曲乐高雅,不同于端茶倒水伺候人,但说到底,乐人其实更低一等,低得让至亲的家人都羞于启齿,低得宁愿扔在梨园自生自灭。
也许实话过于伤人,大家脸上都有愁色。符采见她们这样,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换了个轻快的语调道:“不过我们做乐工的,俸禄比一般宫人多多了,每月有二两八钱。要是能进宜春院,拔尖的有五两之巨……天爷,这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听说她们会攒起来,放到质库里钱生钱。将来取出来置办房产田地,等暮年放出去的时候,就有栖身之所了。”
这里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当当的打磬声,符采忙招呼:“快快,都上大乐堂点卯去。”
大家忙抱起自己的乐器,匆匆赶往前院。因昨晚进上都,天已经快黑了,下车的时候被驱策着进了一处高大的门楼,只看见四面高墙并起,并不知道梨园所在的位置,是紫微宫内的圆璧城。
到了今天进太乐署大乐堂,穿过一条宽坦的墁砖直道,借着晨曦向南张望,才看见远处巍峨连绵的宫殿群。
率领着队伍的太乐丞慢条斯理告诉她们:“圆璧城由青龙直道一分为二,东隔城是吹鼓署和太乐署所在,西隔城属内敬坊。我们这儿和禁内之间,隔着玄武城和曜仪城,那两座隔城加起来,都没有我们的地方大。所以宫中很看重梨园,不管是国宴还是王侯府上家宴,都少不了梨园的乐工。”
苏月抱着琵琶又朝南望了一眼,只觉宫阙高入云天,在深蓝的夜幕上描绘出墨黑的阴影,细看让人恐惧。
前面的太乐署里倒是灯火通明,宽阔的门廊上竖立着五根合抱粗的红漆抱柱,直棂门洞开着,里面挂着成排的灯笼。先到的乐工在调弦,叮叮咚咚一片杂乱的弦音,但却听不见一句闲谈,一声咳嗽。据说那些已经就坐的曼妙身影是宜春院的前头人,正预备除夕大宴的演出。果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单只是坐在那里,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随着太乐令手势起落,乐声响起来,是宫廷燕月《景云河清歌》。前调悠扬婉转,后曲庄严磅礴,那声浪仿佛是有形的,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势不可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