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德卿自幼便有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她不忍那灵气过早夭折,却不成想那股灵气滋养出了一个既有天赋又过于坚韧的孩子……这样一个孩子,日后究竟要何去何从?老太太放心不下,于是心间也响起了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多时候,这句话并不只是拿来摆布女子的愚弄说辞,而是眼见这世间容不下有才女子、从而被迫出的妥协逃匿之音。想要不被这世道绞杀,便该“明智”地逃匿到那名为【无才】也无知无觉的牢笼中去。贞仪常看的诗书和算学典籍皆换成了医书,她暂时还无法探寻“命数”的真相源头,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从看得到摸得着的医理之上为亲人续命。
老太太眼中滚出一颗泪,慢慢地说:“待见了你大父,我要敬他一杯酒……”
贞仪靠在祖母身前,一手反抱着祖母,微仰脸问:“孙女记不得了,大母提个醒可好?”
于年迈多病的老人而言,严冬与酷夏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两道坎,董家老太爷便是未能熬得过五月酷夏,当年的王者辅也是在小暑时离开的。
坐直了些的贞仪忽而看到祖母眼角处渗出了些微泪光。
决心努力活它个百八十年的橘子,在这一年的寒露时节陪着贞仪来到了天长。
老太太含笑点头:“是啊,当初你阿姐先学的也是这一……”
所以,贞仪守着祖母,橘子守着贞仪。
但那只无形的命数大手却未肯留情。
董老太太那句“不服命不行”的话尾处带着一缕不甘却无可奈何的叹息,而这口气叹出去散下来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也随之彻底散下了,如同被风穿透垮塌的草屋。
大太太抱着孙儿来看老太太,娃娃闹气啼哭,大太太恐吵到老太太,连忙抱着孩子去了外间哄着:“乖,不哭,不哭……”
贞仪屡屡在想,这天地间广阔到满天星辰,再到无形的风儿都自有其秩序可以探寻,为何这个被世人公认存在的“命”字,却让人全然看不清其规则痕迹?若它果真存在,那它为何要这样刁难认真努力活着的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它运转的规律,得到它的“眷顾”?贞仪无比茫然,却无暇放纵自己深陷在这茫然中。
董老太太也已然双目含泪,于泪光颤动中望着身前的孩子,在此刻这百般挂忧万般不忍之间,她忽而彻底懂得了丈夫那份顽固的心境。
董老太太已无法为兄长送行,也无法再返回故里,只能由长孙王元代为前去奔丧。
贞仪万分庆幸祖母熬过了最炎热的夏日,若能在气温宜人的秋日里好好调养,祖母的身体或许便有机会转好。
贞仪:“那就是李白的诗了?”
贞仪睁着满是眼泪的狼狈眸子,在昏暗中看着眼前的猫儿,再次问:“好不好?”
那一日,贞仪有了属于她的字,她的大母笑着唤:【德卿……小德卿呀。】
近日小静仪的身体也不大好,总闹着要姐姐陪,姐姐不在时,静仪唯有抱着橘子才能安心些。正值午后,喝罢药的静仪抱着橘子睡了去,见静仪睡得熟了,橘子便脱得身来,跑来寻贞仪。
端阳节后,贞仪害怕的事终于还是生了——董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夜色中,橘子眉间橘白相间的皮毛微微皱起,看起来表情十分严肃,似在给自己下达军令——贞仪没有了大父,阿娘,大母,不能再没有猫了,它得努力活着才行。
六月初,蜀中传来一封家书,董老太太唯一还在世的那位兄长在五月里故去了。
这衰败并非毫无预兆,相反,老太太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前年冬日里才会早早离开董家,而决定继续远行——这位暮年远行的老人撑着一口气,趁着自己还能走得动,带着儿子和孙女为家中蹚完了最后一程路。
猫儿嗅得出很多味道,贞仪身上萦满了害怕的味道。
入了八月,董老太太已无法进食,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如同再无法滋养出生机的老树枯枝。
王者辅葬在天长祖坟中,他的妻子也理应葬回此地。
向猫儿讨要一个虚无的承诺,是很好笑很幼稚的事,但橘子不这样觉得,它伸出一只前爪轻轻抵在贞仪额头上,如同结下神圣的契约——在贞仪很小的时候,它就曾用这个动作和贞仪做下过约定,约好的事它全都做到了,猫儿言出必行,从不食言毁约。
贞仪知道,祖母口中的“命”是人的命也是家族的命,可是这“命”究竟是谁定的?同这世上许多被贞仪质疑过的“规则”一样,贞仪在仰头望天时,不免也试图探究它的源头,想看清“命”的本相究竟是什么——
贞仪泪如雨下。
老太太只是说:“人不服老不行,不服命也不行啊。”
乞巧节夜里,清瘦的贞仪难得有片刻闲暇立在庭院中,仰见星河如织,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路已走完了,却最终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日,卓妈妈在病榻前侍奉老太太吃药时,口中说着:“大太太和三太太同去了栖霞寺,观音娘娘定会保佑您早日病除的……”
待董老太太下葬后,天长的族人听罢一位风水先生之言,同王锡琛兄弟几人提议留一人在此处守丧一年以全孝道,兄弟几人为难商议间,贞仪自荐留下。
贞仪不信风水先生的话,但这种事既然出口便无法拒绝,否则便要生嫌隙非议……家中这般境况,父亲和两位叔伯都不便久留乡野,大哥哥要照料家中和妻儿,二哥哥要读书,她是最适合留下的人。
贞仪说,从前她就是这样陪着大父大母的。
这句话让王锡琛红了眼眶,再说不出不答应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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