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没有脸面再见二爷的……撑着这一口浊气,只因有一事,想求二爷务必答应……”王锡琛倏忽间泣不成声,将额头抵在妻子间:“瑾娘,你在说些什么傻话……”
“傻贞儿,娘的傻贞儿……”杨瑾娘原本干枯的眼睛里也渗出了泪,干哑的声音断续破碎:“娘本想着,怎么也要撑到来年送你出阁,可谁知这身子竟是这样的不争气……阿娘未能与你攒下像样的妆奁,也未能替你添个兄弟做靠山,如今又要耽搁你的婚姻大事,实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阿娘了……”
时辰还早,晨雾尚未散尽,院中白茫茫一片,廊下屋檐内角残挂着的蛛网也蒙着一层寒露霜汽,风一吹,蛛网晃颤,抖下几粒旧尘灰。
王介低头看信,半张脸淹没在光影里,握着信纸边沿的修长手指骨节不知何时已然白。
陈凝田的笔迹隽秀清新,那几句表露心迹之言却叫人看出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坚决,如同立誓,又如同请求——求他一定要来提亲,她不在乎他究竟能否中举,只要他愿意开口,她必会设法求家中答应,只要他开口……
橘子的呼噜疗愈大法果然奏效,贞仪很快不哭了,且还破涕为笑——虽说是因被橘子蹭了一脸的猫毛感到有些好笑,但不妨碍橘子满意地侧躺了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得意地慢甩着尾巴,继续呼噜着。
路上拿来宽慰自己的侥幸在此时悉数瓦解,风尘仆仆顾不得丝毫仪态最先奔到屋内的贞仪登时涌出泪花,扑跪到榻边,双手捧握住母亲颤颤低低抬起的一只手,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娘”,被泪水浸湿的语气里透出无助慌乱的乞求来:
贞仪怕眼泪滴落在妹妹身上,忙侧过脸去,腾不出手擦拭的眼泪,只能顺着脸颊淌下,直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贴了过来——
“夫妻之间哪里用得上这个求字……”王锡琛扶托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臂弯内,双目通红不堪,只能道:“你说就是,我都答应!”
再之后,杨瑾娘又一次有孕,目睹了那场难产经过的橘子再无法说出人类太过脆皮这种无知无畏的风凉话,相反,它觉得用时下这种方式生孩子的人类简直强得可怕,而大难不死的杨瑾娘却急着承诺等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这是贞仪回金陵来,第二次见到大姐姐。
贞仪只在当日大哭过,随着母亲过世,一应丧仪琐务,以及二房这座小院中昔日那些由母亲料理做主的事,突然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贞仪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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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仪投去视线,只见是大姐姐。
让淑仪欲言又止的,是贞仪与董家那位郎君的亲事。
橘子不禁回想,从第一次见到杨瑾娘,她就躺在这张床上,那时她刚生完贞仪,坐了一个很长的月子,橘子还曾想,人类真是脆皮。
夜里静仪了噩梦抽泣,橘子跳到她身边,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搭在女童额头处,静仪似被安抚,抽泣声慢慢停下,待橘子刚将爪子抬离,静仪再次抽泣,橘子忙将爪子放回去,静仪再次安静……一来二去,屡试不爽玩起了孩子的橘子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点穴功夫。
杨瑾娘道:“我死后,还请二爷定要再娶贤妻……未能替二爷延续香火,是我的过错,二爷这样好的人,命中定不可能没有子嗣的,是我误了二爷,只求二爷不要再误了自己……”
寒露之末,小院墙角处盛放的那丛黄菊是最整个秋日里最鲜亮的颜色,秋风拂过,菊香幽幽浮动,似为这座小院的女主人饯行。
随父亲行医多时,贞仪曾也见过如此形容的病人,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于是,橘子想到了老太太曾和贞仪说过的那座压在女子身上的大山,此时想来,生育这件事似乎便占了大半山头——而杨瑾娘这个极度软弱却又待自己极度狠心的女人,终于被这座大山压垮了,压得扁扁的,像一片烂掉的叶子,至死也不曾挣扎过半下。
事已至此,是他无能,便不该再自私地将两家人拖入尴尬为难的境地中,将她拖入他前途不明的人生里。
淑仪瞧着,立即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更是心疼得要命,一手握着妹妹的手,另只手去拍抚妹妹的肩:“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大姐姐如何能不知道,我们贞儿是心里难受,有什么话,今日都同大姐姐说一说,可好?走,外头雾潮,咱们去屋子里。”
寒露已除,夜里寒凉,但静仪体虚,哭了这一场后,满身都着虚汗,贞仪拿被子将犹在抽噎的幼妹裹好,紧紧抱在身前。贞仪拍哄着妹妹,将下巴轻抵在妹妹顶之际,忽而想,妹妹体弱爱闹气,阿娘从前是不是也常这样抱着妹妹,也曾将下巴抵在妹妹的顶?定然是了,所以这片柔软的间分明还藏留着阿娘的气息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将那几行字看了多少遍,他终是将信纸递还给了贞仪,声音平静喑哑:“信中之言于女子名节多有妨碍,此信……便有劳二妹妹毁去吧。”
听着大姐姐的柔声关切,贞仪一阵窝心,眼睫一眨,就溢出泪光来。
如今回忆起这些,橘子忽而意识到,杨瑾娘这一生,不是在生孩子,就是为生孩子做准备。
之后杨瑾娘果然言出必行,又生下了静仪,那次早产据说也很危险,但在这件事情上,胆子小的杨瑾娘却好似从不知道后怕。
杨瑾娘就这样去了。
“飞蛾扑火,不在乎是否会被灼伤,固然勇气可嘉……”王介微侧,看向书案上那截冷却的残烛:“可是那团火却无法不在乎,它不想成为吞噬飞蛾的恶焰,用这一时光亮诓得飞蛾投身坟茔。”
王锡琛紧紧抱着妻子,终是含泪点了头:“放心,你放心吧……”
董家人并未提及退亲之事,是董老太太主动开的口。
贞仪需为母守孝三年,而董修的母亲信极了儿子必须在来年成亲,否则便要触十年厄运的卦言——虽说董家长辈很是斥责了这个说法,董修的母亲也不敢因此如何大闹——但董老太太亦不愿让孙女沾上这等说不清的恶名,往后若董修一切顺遂还罢,如若果真有什么磕绊不顺,只怕人心少不得要起波澜。
过日子总要磨合,老太太原也做好了让孙女前去磨合的准备,可正常日子的磨合,是耐心磨去外在拙石,磨出內里的华玉来。
而这等情形下,再如何磨合,成见猜疑只会将顽石磨作利剑,那是能刺死人的。
冬月中旬,金陵城下了一场雪,董老太太坐在床头,叹了口长长的气:“人算不如天算……有缘无分,不能强求。”(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