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所得诊金并不丰厚,若遇实在贫苦者,王锡琛且会拒绝收取诊金,但聊胜于无,总也贴补了部分沿途花销。
这种敌我悬殊的情形下,莫说硬碰硬了,便是连智取的可能都没有,能保下性命便是天大侥幸。
为者急躁地下达着命令,令人匆匆敛起财物,占下两辆骡车。
贞仪闻言,心间不由自主地也涌出些广阔豪迈之气,她止了泪意,反抱住向来最是知她懂她的大母。
——单是与鲈鱼有关的诗词贞仪便写了七八,偶尔还会在诗词旁画上两尾小鱼与几朵水花,或是一碟冒着热气的糖醋鱼。
这些官兵说得也是京话,且身上乃是镶黄旗的兵服。
老太太带着家人向那些官兵行礼,却不是诚惶诚恐,而是抬手行得平礼,并半道明身份来意:“……我等自江宁府来此地,前往嘉应州拜寻赵同知赵大人,遇得恶匪劫路,幸得诸位兵官大人解困……”
王锡琛身为科举读书人,得遇此等盛事,更是激动万分,在这喧嚣涌动摩肩擦踵,直叫人汗流浃背的春日里,诚惶诚恐地朝着天子的方向端正跪拜而下。
待至杭州时,已是深春时节,青山软,柳色新。
此一日,贞仪对灯坐于案前,一手托腮,一手执笔慢写:【自大父既终,则苦无师承,并无所问难质疑者之人。虽或有得,而终不能精,尝自怅然……】
但在这样的地方,在财帛面前,官兵未必比贼匪好打交道多少,年少的贞仪所想不到的险恶,董老太太却早有思量。
资深的重量级镇纸橘子大人读不懂字,却读得懂贞仪的怅然,于是也在心中叹气——它就说吧,像贞仪这种孩子,就得十来个补习班来招架的。
“父亲!那些人在逃命,有人在追他们!”贞仪快声道:“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将咱们从此一条路恐吓驱赶离开,就是怕咱们留在后头暴露指认他们的行踪!再这样跑下去,跑得躲得远远的,正如了他们的意!”
待得黏湿闷热的夏季结束,在福建停留了一段时日的贞仪随同家人继续赶路。
百姓们大喊着陛下万岁。
那几名贼匪见状,收刀转身快步追上同伴。
往偏远之地远行的路不可能每一步都风平浪静,这一路也偶有波折,但迎面遇到举刀奔来的凶狠贼寇,却是实打实的头一遭。人和猫都绷紧了神经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些贼寇们的反应。
于是各处都在召集免费劳役,召集不足,便开始挨家挨户地抓,有些躲藏的百姓被官差们揪着辫子拖行,押到村口,一脚踹翻在地,鞭打示众,惨叫哭嚎求饶声叫人揪心胆寒。
王家人之所以选择调头报信,为得便是想要追回财物。
贞仪裙角边,橘子躬腰炸毛,压低了耳朵和脑袋,做好了随时冲出去保护贞仪的准备。
待继续南行,将出浙江之际,却见许多褴褛灰暗的人群,他们或是被驱逐的乞丐流民,或是被抓来服役后的穷苦百姓。
因要一路拜访故旧,便不能走直路去蜀中,长辈们早已定下了此行路线,贞仪只需跟着走。
贞仪虽惧,却隐隐觉得或可以赌赢保命,她留意到这些贼人中有人身上带血,还有人带着包袱,倒不像是专拦在此处打劫的……
董老太太一只手抱揽着贞仪,另只手去擦贞仪脸上的泪:“我们德卿读罢了万卷书,而今要去行万里路了,这何其难得,何其风华,又何其豪迈?”
贞仪便还是带上了橘子。
果然,对方听到这里,抬手还了个礼,便叫下属将财物骡车归还,并派了两人护送王家人去赵同知府上。
后方是两条岔路,那些人调转车头驶上没有车辙的那条路,余下几人用刀将王家人匆匆逼上另一条路,威胁喝道:“想活命就快滚!”
王锡琛也看向女儿:“贞儿!”
百姓与小吏多跪拜未起,那些行礼之后拥簇着圣驾而行的官员们则躬身弯背,将身形压得一个比一个更低,于是橘子便得以目睹了龙颜。
写得最多的则还是风景见闻,或写山,或写水,或写地貌,也时常写美食,贞仪尤爱吃鱼——这也是橘子认定贞仪属猫的佐证之一,佐证之二便是贞仪自幼便乎寻常的好奇心,都说好奇心是科学进步的最大功臣,如此说来,猫岂不是很适合做科学家了?由此反推出科学家贞仪属猫也很合理吧?橘子自有自己的一套圆满逻辑。
橘子每每看着贞仪那越来越多的手稿,心想,这算是贞仪的旅游手账吗?贞仪丰富生动而充满好奇的“旅游手账”中,偶尔也会有些苦闷之言,譬如每逢在算学上遇到不解难题却无人可以请教时——王锡琛虽是文化人,却不精算学,若谈请教,如今贞仪倒满可以做他的老师了。
车轮碾着春日里残余的一点寒意,十六岁的贞仪就此踏上了她的万里之行。
贞仪沿途目睹着屡见不鲜的情况,只觉眼前的盛世绚丽色彩褪去,头脑也慢慢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