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殿。
烛火闪烁,映出冷芳携安静的脸。荒唐过后,他已经熟睡过去,呼吸平稳,笼在昏黄的灯火中,像一场美好的梦境。
天成帝坐在床边垂眸端详片刻,展开手中的纸团——生辰夜被冷芳携放于水灯之中,写了他生辰祈愿的东西,即便被射杀一阵人心动荡,天成帝也没忘记,梁惠连夜为他寻来。
前几日,天成帝没有展开过。直到今夜,他忽然有了打开看一看的冲动。
纸团铺平,浸了点水渍,好在没有模糊其上笔走龙蛇的字迹。
——我要赢。
简短的,意味不明的三个字。
不是天成帝害怕的那些诅咒之语,但也显得意味不明,难以解读。
天成帝盯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小字看了又看,冥冥之中,忽然生出一股极为陌生,又极为古怪的感觉。
起身去殿外。
夜深露重,流云殿四周没有点灯,黑黝黝的一片,只能看见梁惠颀长的影子藏匿在檐下,沉默地像一块石头,一抹没意识的影子。
伤口因几日的房中事而仍然泛着痛楚,解开衣袍,还能看见白纱布上浅淡的血痕。
他其实正值壮年,更因身体强健,龙精虎猛,此刻却感到深深的疲倦和困乏。那夜惊鸿般的一箭仿佛穿透了他的心脏,也带走他源源不断的精力与鲜活。
天成帝朝梁惠招招手,沉默寡言的太监立刻轻声走到他面前,等候差遣。
却听到天成帝淡淡地道:“前朝殉葬之事……”
这一句还未说完,犹如惊雷打在梁惠身上,他本该保持平静,一身的力气却仿佛被抽走了,“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心如鼓擂,恐慌、惊惧和担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梁惠只能用颤抖的声音道:“奴……”
天成帝却忽然笑了,他深深地看了梁惠一眼——这个整日跟随在他身后,如同影子一样的太监,他是为了什么惊惧,为了什么仓皇得失去镇定?
“怕什么。起来吧。”
但之后,天成帝却没有再提起之前之事,仿佛夜深之时与心腹近臣问及身后事,只是一时兴起。
回到殿内,冷芳携已经将半张脸埋进柔软锦被之中,殷红的双唇微微张开,隐秘的殷红陷在里面,令人想要凑过去嗅闻,看那之中吐出的是什么仙露琼浆。
他头发凌乱着,天成帝想替他拂开,手却顿在半空,没有落下——他想起了冷芳携睡时的习惯,常常被一些稀碎的动静弄醒。就收手拢在袖中,不去打扰他。
夜还漫长,天成帝毫无睡意。
平日里很少有端详观察冷芳携的时机,于是他看了又看,一张日夜相对的脸,看了六年怎么也看不够,想要永远留在手中,看一辈子。
比起初次相遇,冷芳携的面颊清瘦了些,显出成熟。可在熟睡之时,眉宇间仍旧残留当初的天真意气。
那时他在酒楼之中与友人笑谈,唇边挂着酒液,只是淡淡的笑,何等意气纵横。
面对旁人的挑衅,微扬下巴,眼尾轻蔑而不屑。像是懒得与那人再纠缠,以手支颐,微微歪头,脱口而出一句充满嘲讽的诗。
那人不通文墨,还以为冷芳携在夸他,顿时面露喜色,嘴上还强硬地要求冷芳携给他道歉,与他做朋友。
“你——”冷芳携当时恐怕没想到意思会被人曲解,被趾高气扬地要求,好气又好笑。他之前大概喝了许多杯酒,面颊熏红,眼眸里满是朦胧的水意,仰头喝下杯中之物,朝那人狠狠掷去,“蠢货。滚。”
却一时手歪,砸到了天成帝身上。
宽大有力的手掌接住酒杯,在杯口轻轻摩挲,天成帝抬眼望去,就看见那面色冷傲之人瞬间无措地瞪圆了眼,显出腮边雪肉微微丰腴,十分可爱。
但琼林宴后,他不再喝酒了。也不会用那样充满歉意的眼神望着他,温软柔和地跟他道歉,说抱歉,这位兄台,我准头不好,不小心砸到你。
——但你的准头分明精确,一击即中。
“……”天成都忽然抚上胸膛,掌下的伤口再度涌出锐利刺骨的疼痛,在寂寂寒夜之中砭骨刮人,痛得人忍不住落泪。
可当他的视线落到冷芳携身上,那微微翘起的唇角,所有的疼痛忽然就化作了甜蜜。
在这一瞬间,天成帝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先死。
英明的君主到了晚年常有昏庸求道,以为可以长生不老的。他不求长生,却也不能确定在将死之际,是否会忍不住将冷芳携一同带走。
所以只好他先去死了。
思及路慎思秘密呈报上来的东宫动向,天成帝晦暗不明的眼底已有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