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人,如同一口无波古井,上浅腹深,装填着旁人不可得知的乾坤。
“小寒……”
——但一颗小石子,就可以激起千万层涟漪。
一老妇人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冯落寒有些惊愣。数年光景匆匆过,这里还有记得她的人,从前双亲俱在的画面一时涌入脑海中,那些欢愉的日子也因为铭记而不再模糊虚假。
她讷讷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比记忆里苍老了些。
“阿婆……”
“哎!真的是你啊!”老妪一迭声,拉起冯落寒的手便喜上眉梢,“我就说这姑娘的模样瞧着像,和小的时候七八分相似!”
笑罢,才想起来问一嘴:“哎?这么多年不见,你去哪儿了?住在哪里?做什么营生?嫁人没有?”
一番追问将刚生出的三分温情冲得一丝不剩,冯落寒不失礼节地笑笑,把手抽了出来:“在中都做些小买卖,勉强糊口而已,哪还有心操婚嫁之事。”
听罢,老妪来了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冯落寒一句话生生哽了回去。
她说:“毕竟……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妪刚张开的口很快闭了回去,当年的事没有人再提,但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只是恶官当道不能宣之于口。但今时不同往日,恶犬在中都死于非命,罪恶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曝露于阳光之下了。
然而冯落寒是一无所知的,当年的真相潜藏于古井最深处,左邻右舍用欠债寻仇的借口搪塞了她父母身亡的真相,以至于从前的字字句句,都足以在如今掀起惊涛骇浪——
“唉,你爹是个好丈夫,只是世风日下,摊上了个厉鬼化作的地方官,掳去你娘不说,还将前来寻妻的丈夫乱棍打死。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识到了下场,哪敢跟他斗,不得已才唬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们啊!”
忘川谷中暗无天日地历练了数年,悲台迎来送往之中沉浮多年,冯落寒自认心已坚如磐石,陡然间听到这些话,还是如霎现的惊雷般,炸得她胸膛生生塌了一块。
“你……你说什么……”
“啊……”老妪显然是被冯落寒这副模样给怔住了,一时失语,不知从何说起。冯落寒手脚冰凉,以为她没有好处不肯说,当即搜刮了身上所有的银票,尽数塞到她手中。
老妪心中一惊——这……这……这这就是糊口的程度?
冯落寒的语气低微到了尘埃里,央求着:“阿婆……求求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老妪叹了口气,扶着她坐下,缓缓道:“你娘是个命苦的,模样好竟也成了罪,被当年的县令看入了眼,叫人掳去,你爹上门讨公道,却也是羊入虎口,被府上下人用乱棍打了出来。”
“唉,都是穷苦出身,你说他们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手,将人打得皮开肉绽丢出来!”
“那狗官不是个人,光天化日抢了无数女子,就连幼女也不放过,坏事做尽,却还要人人称颂他的功绩,呸!”
“你说这样的人,非但不入地狱,还得了升迁,怎么坏事总不沾他的边!幸亏死在了中都,也不知是哪路英雄豪杰做的好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去了势割了舌头,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真是大快人心!”
后面的话听着耳熟,冯落寒尚在惊惧之中,似乎想起了什么,咽了口干沫,问:“那人可是叫韦义?去中都赴吏部尚书之职?”
老妪一拍掌:“哎!哎哎哎对!你也听说了?”
何止是听说,她不仅递了刀,还认识这位手刃了仇人的英雄豪杰。
冯落寒揉揉眉心,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可我娘平日鲜少出门,又怎么会被那狗官瞧上?”
老妪听罢,颇有些激动,立时唾沫横飞起来:“说来也怪,你娘向来只在家中做针线活,替人绣绣花样什么的,那日却来了个陌生的外乡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裳,奇怪得很,说要高价请你娘去给官家小姐裁衣。临走时,你娘嘱托说去去就回,让我照看一下你,可那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唉,早知如此,当年我绝对不会让她出门,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把她拦住啊!”
一席话说罢,冯落寒的注意力敏锐地落于两个细微之处——红衣?女子?
心不由地漏了几拍,瘫坐下来,脑子空了半晌,许久才缓过神来。
未几,冯落寒复看向老妪,问:“阿婆,你看清了,那女子真是红衣吗?你笃定吗?”
她审问似的神色骇了老妪一跳,这一质问,又有了摇摆之色:“或许……是黑色?绿色?哎呀,你知道我一把年纪了,眼神不好,记性也越来越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