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常青打心底里觉得,京城这地方克她,丢了父亲的命还不够,唯恐要把自己也折在这儿。
——莫要再自寻死路。
李凭栏念出这句话时冷漠的语气犹在耳畔。
不仅京城克她,京城里的人也克她。
祝常青并未犹豫,提裙下跪的动作果断利落,冰凉的地砖印上一个额头,清而脆的声音像是下定了决心。
“陛下仁德,念在罪女孤苦伶仃的份上,还请允罪女回陵江过活。”
李凭栏垂眸很轻地瞧了那团身影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找死的人是拦不住的。
满堂寂静中,官员们不明所以。
祝常青亲眷尽丧,无依无靠,不愿在京城这个伤心之地久待,想要回到生活了五年的陵江是情理之中,甚至都不能算作赏赐,但为何陛下的神色竟愈发不悦起来。
气氛僵持,泰宁帝单手支在额侧,一言不发,祝常青盯着眼前石砖,已是心如死灰。
余光之中,却见杜宸安右腿往后退了一小步,是个准备跪下的姿势。
李凭栏心道不好,祝常青如此作为尚可解释说是归家心切,但倘若这般合情合理的心愿,还需要杜宸安一同求情也难以满足,就不免叫人遐想其中深意了。
赶在杜宸安有所动作之前,李凭栏率先上前一步,行揖道:
“陛下,祝娘子辛劳数日,见了蜀平民不聊生之状,难免心思忧戚,想念故乡。然陵江路途遥远,此去又是一番波折,叫人以为陛下薄待,不如就先让祝娘子在京中安顿数日,也好与吴双和小杜大人等旧识叙叙话。”
不待旁人辩驳,泰宁帝就已应下:“李爱卿说的有理,祝小娘子先起来吧。”
尘埃落定,祝常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口气。
李凭栏退回两人中间,他绯色官袍的衣摆在她脸侧摇荡不定,如同她心中烧起的怒火。
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之地,祝常青便也不继续跪着,一骨碌爬起来,勉强让表情不要显得太难看。
泰宁帝挥了挥手:“朕提前为你另备了一份礼,呈上来吧。”
一太监随之端着紫檀承盘走出,碎步行至祝常青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将木盘举过头顶。
上头安放的是一件女子穿的锦服,由江南新进贡的雪缎制成,这种布料在初春时节极为罕见,宫里不得宠的娘娘怕是都见不到半匹。
但对于祝常青来说,布料是最无关痛痒的。
重要的是,她身为罪臣之后,按照律法,一辈子只能着低等的布衣麻服。
那么这泰宁帝赐来的衣裙就显得别有深意了。
是打算摘除罪名,还她清白的意思。
祝常青方要行礼,不料眼尖地看到了藏在衣裙之下的,一个条状物什露出的一角,霎时畏得楞在原地,双眼睁大又眯起,确认自己并未看错,顿觉心惊肉跳。
她不敢有太大的反应,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却发现泰宁帝早早就盯着自己,将她所有的神情一览无余。
直到此刻,祝常青才算明白,李凭栏那句话到底是何含义,泰宁帝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她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承盘,两拳握在把手处紧了又紧,艰难地空口吞咽了一下,甚至忘了谢恩,直言道:“陛下,您刚才答应臣女的赏赐日后可还作数?”
泰宁帝睨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探究,心想这丫头改起自称的口来倒是相当麻利,颇为欣慰道:“朕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待你想好要什么赏赐,来同朕讲即可。”
祝常青深深福了一礼。
李凭栏和杜宸安混入百官队列之中,她不便在朝上久待,识趣地端着承盘退下了。
来时不曾发觉太和殿的阶梯竟有这般长,叫人走得精疲力竭也不见尽头。
皇帝、命官、宫殿,无力招架的所有都宛若天边那颗喷薄待发的旭阳,在她的一步一步中逐渐走远。
掌心之上乃是御赐之物,祝常青不敢懈怠,双手捧着,恍若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仔细辨认起来,不过一件轻纱锦衣、一条腰带而已。
然那腰带名曰素金带,非朝中四品官员不得佩戴,皇帝将这腰带赐予一女子……
荒谬。
难道要让她做一名臣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