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姿压到了那条残腿。
许衡之的后背有些摇晃,不因为恐惧,只因为痛苦。
封赤练没让他起来,他只能用手支撑着半身保持平衡。一点汗水从额角落下来,慢慢地沾湿了领口。
封赤练俯瞰着他从额前垂落的黑发,有些好奇接下来许衡之会说什么。他不会蠢到想站起来反抗她的,会求饶吗?会说谎吗?那张在牢狱中染着血丝的嘴会吐出什么来?
“臣惶恐。”他说。
“臣的性命是您的,是生是死,臣不敢妄自揣度……”
他的声音很稳,只在尾音稍微有些颤抖,是压抑不住的痛。封赤练从椅上下来,走过去,捏住他的下颌。忍受着的男人闭了闭眼睛,顺从地抬起头来。
“你要是再说这种花哨的兜圈子话,就真杀了你。”封赤练说。
“……”许衡之眼神闪烁一下,恢复到恭顺的垂眼,“臣哪句话触怒了您?”
封赤练被这个反问闪了一下,捏着他下颌的手换成指甲轻划。
“你对左相说的‘不要入局’是什么意思?”
“噢,”许衡之长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臣畏惧您。”
“聂云间刚直,不知道揣度圣心。因为臣畏惧您,所以害怕他触怒您,于是告诫他不要深究朝上事,以免直犯天颜,连累了臣。”
说完这话,许衡之又闭上嘴归于沉默。圣人的视线像是悬在他额上的一柄剑,不时用锋刃轻轻点点他的皮肉。他保持着那副“您怎样我我都不敢有怨言”的表情,直到她有些厌倦地松开手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封赤练并不生气,只不过是连红提了一句,于是就把他叫来逗一下,和走过廊边时伸手逗一下停在架子上的鹦鹉没什么区别。
他太周详了,不讨厌,但无聊得有点烦人。
在她转身走回座位的这么几步里,封赤练忽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你怎么能怕我呢?许卿?”她抬了抬手指,来,起来吧。”
跪久了的腿一时直不起来,他抓着身边的椅子,勉强支起身,脸上还维持着无表情。
“臣谢陛下。”
“不要怕我,臣子——是不该怕好皇帝的,”她轻飘飘地拖长了嗓音,“你在廷辩上有功,我应该奖赏你,许卿想要什么?”
他只是摇头:“臣留此一命,还能官复原职,已经是恩典,不敢作他想……”
封赤练打断了他:“你们文人喜欢让别人猜的习惯很坏,我不耐烦猜,所以你直接说。你说了,我就赏给你。”
御书房内突然安静,香炉上颤抖的白烟收束成一条细线,许衡之僵在那里,仿佛在和一个什么无形的东西角抵。十息,二十息,他推开了那东西,发出声音来。
“臣……臣想见一面五殿下……”
这声音轻得仿佛呓语,许衡之说完这句话立刻向回找补:“臣想谢谢五殿下的引荐之恩,若无他,臣也难蒙陛下之恩。”
封赤练饶有兴致地听他说完,忽然问:“你就想要这个?”
“真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你该恨她才对。”
“你说是她引荐了你,你才能逃过一劫,可要是没有她父亲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在牢里。”她说,“至于你,年纪轻轻的探花郎,好姿容,善言辞,做事也有分寸,困在太学博士这个没有钱没有权的位置上这么久,不也是因为当初她夸了你一句‘夫子好颜色’吗?”
“许卿呀,你怎么不恨她呢。”
炉烟轻柔地散开,变成一片薄薄的雾。许衡之摇头:“臣不恨。臣入狱是咎由自取,臣困居此位是才疏智浅,和五殿下没有关系。”
坐在上首的圣人笑了:“那不恨她,就是爱她了?”
“……!”
他扶住的椅子传来吱吱声,许衡之趔趄了一步,勉强稳住后背。他惶然地空咽了一口,攥住椅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不!……臣不敢。”
那张平静的,任杀任剐的脸有片刻崩盘,他的呼吸乱了,好像个被拿住了手腕的贼。在桌上吃了鸟的蛇游下来,嘶嘶地靠近他,带来封赤练的声音。
“皇女傅,身为她师长的人,她父亲的幕僚……”
“原来你爱她呀?”
那条蛇没有缠上他,他许衡之变成了被蛇逼到笼角的鸟,除了溺水一样急促无力的呼吸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封赤练欣赏了一会他这副可怜的样子,终于拍拍手:“起来吧,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