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在咱们跟前拿腔拿调,囚|禁就说囚|禁。”齐惠连走几步,脚踝上的铁链跟着发出声音,他说,“我这辈子让人囚来囚去,也快到头了。我老,他残,你把我们两个老弱病残拿在手中,是想干什么?”
薛修卓亲自俯身,为齐惠连拾起他拨在地上的筷子,拿着帕子擦拭,说:“先生过去是彪炳春秋的人物,本享有身后受太庙供奉的尊荣,可惜跟错了人,在那昭罪寺里装疯卖傻二十年。如今,我想请先生再做帝师,一来可以弥补先生当年没有看见太子登基大典的遗憾,二来可以洗清先生的冤屈,让先生重整衣冠,堂堂正正地回到万众眼前。这两个理由不够充足吗?我是尊敬仰慕先生的人。”
“再做帝师,”齐惠连拖着铁链倒退一步,喉中发出笑声,“你想要我再做帝师?你好大的口气!如今四海升平,当今皇上名正言顺,有那海仁时看顾辅佐,还要我齐惠连干什么?我又疯又傻,根本当不了大用!”
薛修卓搁下筷子,说:“先生受人污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后在永宜年间把持朝政,导致大周朝纲颠倒,贪官横行。咸德年间更是如此,花、潘狼狈为奸,在阒都,在八城,在整个大周兴风作浪,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后中博兵败,六州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先生在昭罪寺里空度二十年,如今出来了,却已经失去了当年挥斥方遒的豪迈英气,连与海良宜一争高下的心也没有了吗?”
齐惠连转身,扶着窗,看那雨水敲打着杏花,沉默须臾,说:“二十五年前,我是想要与海良宜争个高下。我们同赴科考,他那般不起眼,我却连中三元。我少年得意,不懂官场迂回,受人构陷,被贬斥出都,自觉无颜见渝州父老,便沉郁了几年。后来海良宜提拔擢升,太子却没有拜他,而是把我从渝州迎回阒都,从此我便做了东宫太傅,兼任吏部尚书。海良宜这一生都败在齐惠连名下,可他是个君子,太子自刎时人人喊打,唯独他还存有挽回之心,就冲这一点,我不如他!我们之间没有高低,只有相惜。可叹苍天无眼,我们是即便道路相同,也仍然不能共事的人。我受困二十五年,你说得不错,我如今已经没有再与他一争高下的心了。”
薛修卓也沉默下去,房间里只有雨声和纪纲雕琢的刮磨声。雨下大了,杏花掉得更纷乱,在泥水间铺就一片残粉。
“我这辈子只教了两个人,都是倾尽毕生所学。我自负才高,不肯将就,正是这样的恃才狂傲,才害苦了第一个学生。”齐惠连望着那残瓣脏水,犹如望着自己潦倒的半生。他说:“我齐惠连到底不是神仙,有两个学生足够了,别的人,我教不起。”
纪纲剧烈咳嗽起来,用帕子掩了口,埋怨道:“关窗吧!”
齐惠连把那些景都关在外边,回头看着薛修卓,说:“我言已至此,你休要纠缠!走吧,别留在这里碍眼。”
薛修卓不动,他和薛修易长得不像,他甚至不像是世家子弟。他没有潘蔺、费适的那种骄矜,庶子的身份让他在过去数十年里吃尽了苦头,他已然被打磨成了这样不露锋芒的儒雅。
“我仰慕先生的才学,更仰慕先生的知世之道。我三顾小楼,求请先生出山,是因为我明白先生的抱负。先生,海良宜确实是个崖岸高峻的君子,可是君子向来不能与小人长存。如今的皇上不受诗书教导,没有礼贤下士的仁心,他只是这大周崩塌之势下的一根稻草,他根本成不了圣贤之君。海良宜还有多少余力?把社稷安危寄于他一人之身,本就是尊卑颠倒,误了轻重。”
齐惠连说:“辅佐君主,本就是臣子天职。海良宜力挽颓势,调和八方,他是在尽力而为。他是忠臣,难道你还想要他做个顶替李氏,改朝换代的乱臣贼子吗?”
“世家与寒门的斗争百年不休,想要剔除痼弊,就得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薛修卓起身,说,“李建恒不行,还有别人。大周是李氏江山,只要李氏的血脉犹存,那么为渡难关,换个人也在情理之中。”
齐惠连与他看法相左,只把他当作弄权谋私的世家子,不肯再与他交谈。
薛修卓默立须臾,说:“我与先生,也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先生不信我,但我也要与先生说,沈泽川是含恨残喘的余孽,他心无外物,只为报仇而活。他行事狠辣,为人狭隘,与太子相差甚远,先生以教帝王之心去教他,无异于为虎作伥。即便来日他有所作为,也不会是良主。”
纪纲猛地搁下刻刀,对薛修卓怒目而视,说:“你懂川儿多少?你们口口声声喊他是余孽,可我看你们才个个都是食髓余孽!你住口,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