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恪本人的健康已经基本恢复,但所率领的一支队伍中的成员,多半都成了病号。这就如同农夫失去了农具,工匠失去了工具。
诸葛恪无奈,只得率领病弱之兵趁着夜色悄悄撤退。刚撤退了不过二三里,忽然后面战鼓声咚咚咚,喊杀之声震动天地而来。无数的魏兵从后面冲杀过来。吴兵吓得魂飞魄散,拼死命逃跑。其中自相践踏而伤而死的不计其数。也有的因为被魏军砍断了战马的后腿而从战马上摔落下来而死的。安全撤到吴地之后,折损的兵力超过了三分之一。
诸葛恪又气又恨又羞,只得推说箭伤未愈且疾病缠身而不能朝见天子。天子孙亮想:“你诸葛恪攻城不克,损兵折将,自己又负了伤,实乃自取其辱矣。……可惜我尚年幼,用人之时才刚刚开始,前路长远,也就只能抚慰抚慰你罢了。”这样想定之后,即令备马,亲自到诸葛恪府上看望他,好言宽慰他。
文武百官们一听说天子亲自前往看望诸葛恪,一个个也陆续的前来探望问安,生怕自己行动迟缓了而好像不紧跟天子似的。对天子的忠诚要时刻从表情、言语、行动等多方面表现出来才好。但好多大臣,特别是亲族戚友暗中私交甚密的中老年大臣之间,都相互传递着眼光,都能彼此读懂对方眼光的含义:一个损兵折将、败退回来的大将军值得天子和众官来探视、抚慰吗?但他们只能侧目,只能相互用眼光交流,不曾有任何人把自己的内心所想说出口。人人的心底下都深藏着一个“怕”字。
诸葛恪内心也好几分的清楚天子和众官的虚与委蛇,但也不便于表露出来。他只能装着疾病在身的样子,动作老态、迟缓,言语慢悠悠地一一答谢众人的探视和问候。天子和满朝的文武百官,都是尽力的在演好一场戏似的。
诸葛恪想:“我知道你们好多人都在暗中嘲笑和责怪我的失败,但又不便于指出。那好吧,我就自己对属下官员进行责罚,整顿,让你们咽下不服之气,从而堵住你们的一张嘴,进而也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于是在天子和众人离开诸葛恪的府第之后,诸葛恪便开始进行此次失败的详细、深度的分析和总结。他跟几个亲信聚于一起召开了一个“碰头会”,对大小将官进行了评价和定位,确定了他们过失的轻重程度,然后一一的进行处置。他将三名他认为过失较为严重的偏裨将军发配到了边远蛮荒之地,然后决定将一名他认为特别慵懒且跟都督蔡林暗中交好的一名将领斩首。有心腹劝他刀下留人,但他想:不杀一人何以能儆百?不杀人何以能立威?于是最终还是把那名将领斩首了。他下令将其头颅悬挂在高高的城楼上。他狠狠地想:“不如此杀鸡,岂能吓到猴子?”
杀一儆百的效果还是有的。诸葛恪的杀人悬首示众,使得朝廷内外的大小官僚,不安全感陡然加剧,人人似处于一种恐怖之中。他又令心腹将领张约、朱恩统领御林军,以为自己得力的爪牙,同时又在部分将领身边安插了自己的“耳目”,随时掌控着各种情况。
被诸葛恪削去御林军指挥权的孙峻,可不是出身于一般的官宦之家。他是孙坚的弟弟孙静的曾孙,是孙恭的儿子。孙权在世的时候,很是爱怜、重用他,命他掌管御林军马。听说诸葛恪将他的兵权削去转给了张约和朱恩,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
孙峻表面上暂时没有发作,但在家中饮了两桮闷酒之后忽然大发起了雷霆,痛斥诸葛恪专权欺主。太常卿滕胤,一向看不惯诸葛恪的位高但平庸,两人早已相互心怀嫌隙。现在得知孙峻因被剥夺御林军权而心怀愤怒,感到剪除诸葛恪的机会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了孙峻的府第,施礼完毕后,进言道:“诸葛恪专权欺上,恣意残害大臣,杀害公卿,将有不臣之心无疑矣!您是宗室之将,何不早些图谋这件事呢?”
孙峻十分感激滕胤之语,道:“我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现在就应当奏明天子,请旨除灭此人!”
话说诸葛恪自兵败回到朝廷,托病在家,总觉得天子及众官之来探望并非完全出于诚意,而是带有礼节性甚至含有某些虚假的成分,因此心中总是恍恍惚惚的感觉不太踏实。他将三名偏裨将军贬谪到远地,又斩杀了一名将官,而后又剥夺了孙峻的御林军指挥权,才感觉到稍稍心安了一些,以为树起了权威,震慑了众人,暂时无人敢轻举妄动了。但在家时间久了,难免会感觉憋闷无聊。于是便间或的外出走走看看散散心。
一天,他从中堂走出,刚刚拐了一个弯子,一抬头,忽然发现了一个高挑瘦削的中年汉子,浑身穿麻挂孝的向他走来。诸葛恪不由得一惊,喝问道:“你什么人?往何处而去?此地是太傅的府第,你怎么撞进来的?”
那中年汉子见这么一呵斥,吓得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说不出成句的话。脸顿时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些词语:“唉,唉,我,我,父亲,死了。我,过去,看看,他们几个人,去看墓地的,我也想跟着他们去,看,看看的。不想,走到这里了。这旁边,是,是墓地吗?”——原来此人是个半聋哑人,看那眼神和脸面,精神也好像是不太正常的。
诸葛恪感到晦气极了。他恨不得一剑砍掉这个汉子。但转念一想,我砍死了一个傻子,传出去于我身份还大大有损呢!于是叫手下人将那傻汉驱逐了出去。接着,他招来了所有的守门军士,呵斥他们为什么放进来一个傻汉,且是一个披麻戴孝的傻汉,这让他大大的触了霉头。
众守门军士见他愤怒异常的模样,都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他一时火冒三丈,拔出剑来连续砍掉了两个军士。紧接着又命令武士们快速出动,将撒腿逃跑的军士们一个个都抓了回来,而后,把他们全部捆绑了起来,跪成一路队形,令武士们三下五除二地砍掉了所有守门军士的头颅。鲜血流了一带自不必多言。
因为众守门军士的怠惰和疏忽而使一名傻汉误撞了太傅的大驾,而使所有守门军士都人头落地,这件事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晚上,特别是夜深人静,诸葛恪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内心似乎也生出一点后悔和愧疚来:本可以每人打几十大板的事,却让他们人头搬家了,似乎确实有些过度了。唉唉,可惜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多加祭奠他们了。想着想着,诸葛恪便迷迷糊糊入睡了。忽然,他的梦中出现了被他砍杀的十几个守门军士,一个个都将头颅捧在手上,道:“太傅!你也太狠了吧!请你把我们的头都给我们接上吧,让我们回家,我们家中还有老父母和妻子儿女呢!太傅!您就别再迂了!快给我们把头接上吧!”说完,一个个都挤到他前面,用没有头的血肉模糊的颈项直撞他的胸膛,他一下子被撞醒了。他眨巴了好长时间的眼,过了好久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
他坐起了身,又呆想了一会儿,不免仍有几分胆颤心悸。后来他又躺下了,尽最大努力不再去想这件事,但又很难做到。最终又睡去了一段时间,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他起身洗漱,用完了早餐,又一阵呆坐,正感到寂寞无聊之际,忽然听报告说天子有使者至,宣太傅赴宴。他想:“也好,进宫走一走,饮酒吃顿饭,正可以散散心,打发时间呢。”于是令安排车仗,乘车出府。刚刚出门转过一道弯口,忽然望见一个人远远的趴伏在道路中间,他心中甚是疑惑。车子驶近了些一瞧: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约。张约是他的心腹将领,他知道没有要事张约是不会这么做的。
于是他立即命停下车子,道:“张将军如此挡我道路,这是为何啊?快快请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张约又在地上拜了一拜,然后抬头轻声的道:“今日宫中设宴,未知好歹,主公可不能轻易进入啊。”诸葛恪听完,突然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也许是他多年宫廷暗中联合和纷争,彼此勾心斗角而形成的一种敏感。只沉默了一会儿,他便令车马原道返回。
行不到十来步,孙峻、滕胤忽然飞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很是不舒服地看着他们,正想开口询问他们拦在前面的原因,可孙峻却先开了口:“太傅为什么便回头啊?”
他很想斥责他们的询问,但感觉对方也是颇有份量的人物,不宜继续结怨。于是仍然颇为柔意有礼的回答道:“我忽然腹痛,不适宜面见天子了。”说完,脸上还显出痛苦状。
可是,他痛苦的表情并没有能引得滕胤的理解和同情。滕胤道:“朝廷因为太傅率军归来,众人还没有相聚面叙过,所以天子特别恩准设宴,召各位前往,叙叙旧,兼及商量商量大事。太傅虽然偶感贵恙,也还是应该忍一忍,勉强前往一趟,哪怕早去早回吧。”
话说到这份上,如果再拒绝,就有些不识时务不识抬举似的,诸葛恪这样想过,于是便又掉转马头,携同孙峻、滕胤前往皇宫。张约也跟随着他们进了宫。
诸葛恪一望见天子孙亮,连忙施礼。施礼完毕后即按指定的席次而坐。天子孙亮简言道:“众位爱卿,自太傅率领大军归来之后,我们已经多日没有设宴相聚了。今日难得相逢,众卿以畅叙友情为主,即便谈论国事,也是随性议议,今日不做决断的。——进酒!”
一内官来向诸葛恪斟酒。诸葛恪忽而觉得对方的表情僵硬,似有些不同寻常,于是立即推辞道:“今日病体稍有不适,不能饮酒,望见谅。”孙峻急忙插话道:“筵席上不饮酒,何以成筵席呢?——既然太傅身有贵恙,那太傅府上的药酒都是可以饮用的吧?派人去取来不就得了吗?”
诸葛恪道:“可以啊。”于是派从人快速回到太傅府中取来了他自家酿制的药酒,中途并不曾经过别的人之手,于是他才放心地饮用。酒至数巡,吴主对众人道:“众卿慢慢享用,朕有事先行一步。有事早朝时再与众卿商量。”
诸葛恪心里琢磨着:“天子先行离开了,稍过一会儿我也可以告辞了。”正这样低头想过之后,一抬头,忽然发现孙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短衣服,跨步上殿大喊道:“天子有诏诛逆贼!”
诸葛恪吃一大惊,本能似的感觉与自己有关。急忙拔出剑来迎战猛扑过来手持利刃的孙峻。但还是慢了一拍,被孙峻砍下了头颅。
张约见孙峻杀掉了诸葛恪,慌忙挥刀来刺孙峻。孙峻急忙向旁边一闪,张约的尖刀只削去了他的一个指头。他急忙回转身向张约砍了一刀,削去了张约肩膀上的一块皮。于此同时,几名武士一齐冲向张约砍杀,瞬间将张约砍得破烂断落,一会儿便将张约砍成了肉泥。
……话说诸葛恪车马离家前往朝堂赴宴后不久,两名从人又急匆匆的回来,猛然间把家里人吓了一跳,因为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听说是回来取药酒的,才算放了心。从人取走药酒之后,众人便像往日一样安闲地打发着时间,甚至比老爷在家时还要轻松愉快:因为诸葛恪在家,众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畏惧的,因此总不是那么自由自在的。从人回来取走药酒之后,有一个人忽然间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一时又好像难以表达明白。
这个隐隐担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诸葛恪的妻子。她想:“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往日外出饮酒,从来没有回来取自家酒的,今日怎么不饮筵席上的酒,而定要饮自家酿造的酒的呢?”正这样隐隐约约地想着,似有些神经过敏似的。忽然听到外面似响起了车马之声,她心想大约是老爷回来了。但接着又感到不对劲儿,是好多匹马急急匆匆奔跑过来的声音,真的好像是发生什么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