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则从科员、副科到正科,按说早就应该解决副处职级了。不过,市府办秘书解决职务问题,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正科级,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常务副市长的秘书,虽说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正市长的秘书,级别则可以从正科、副处到正处,职务可以是秘书科长、办公室副主任、正处级调研员,甚至可以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非常抢眼的位置。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是有天壤之别的。
对于自己的未来去向,黄一平早就有了长远规划。他知道,秘书本就是个过渡性岗位,做得再出色也只能是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也有少数在领导身边呆惯了的秘书,不太愿意离开,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那种跟随领导前呼后拥的感觉还是非常舒服的。可是在政府办,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资历再老,职务再高,一辈子也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只要离开市府办,下去担任某个局、委的副局长、副主任,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实权。现在的社会,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决定、选择的机会。何况,上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旦做了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广阔无边了。
黄一平原来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在国家某部工作大半辈子,做副司长也有十几年了。按规定,副地、厅、司级的干部,是没有资格配备专车、秘书之类的,可是,中国官场的最大特色便是规定仅限于写在纸上,或者只是对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声讨某个落网贪官时作为附加过错一笔带过。那个魏副司长在北京时,住中套公寓,骑自行车上下班,在食堂吃饭时和普通职工一样排队,甚至连办公室也是两人一间,说到底只是一个职务高些的办事员。副司长下派阳城成了副市长后,情况立即改观:市里为他配备了奥迪专车,专职秘书,换了新款手机,办公室不仅比部长的宽大,而且超豪华配置。于是当即惊诧莫名。及至工作一段时间,更发现此副市长与彼副司长的实际权力形同天壤,到哪儿都有官员热情迎送,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于请客送礼、歌舞娱乐等等一应消费不仅全额公费报销,且有专人负责办理。
本来,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转眼即到,魏副市长竟然有些乐不思蜀,正好部里官员也都不愿离开京城,他就又多待了一任。后来,黄一平每次到京,总要抽空看望老领导,那魏副司长也不见外,说起在京城每每骑着自行车混迹于茫茫人流,或挤公交、地铁上下班,还老大不适应,难免想起在阳城呼风唤雨种种。缘于此,黄一平深有感触,知道同是一个职级的官员,在此是君,于彼为臣,甲处是凤凰,乙处就只能是只鸡了,因而内心又生出早些离开秘书岗位的念头。
几杯热茶,一番闲话,又去过几次洗手间,很快冯市长的酒意全消。此时,时间已过午夜,却是冯市长精神最为抖擞的时刻。黄一平也只好收回信马由缰的思绪,把注意力和兴奋点集中到眼前的文稿上来。这时,冯市长又吩咐说,离人代会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很关键,矛盾肯定不会少,不确定因素也很多。一方面,我们要有几个漂亮动作,另一方面你要帮我站好最后一班岗,有些事多留意多担待,确保万无一失不出意外。说话时,冯市长眉心处那三道杠重又紧急集结,右腮的咬嚼肌蠕动得像一只嘣嘣直跳的小松鼠。这是他态度坚决、情绪亢奋的一种标志。
黄一平当然知道冯市长的话意。眼下,他们商讨的这篇文章,便是冯市长所说的漂亮动作之一。冯开岭当年以阳城师范团委干事的身份步入政坛,完全是缘于他发在中国青年报上的一篇文章。当时,他那篇鼓吹,深得市委主要领导赏识,并一度成为阳城广大干部的必读篇目。不久,他被书记点名调来身边做秘书,并随着书记的升迁跟到省城。此后,每逢重要转折关口,他便总是不忘发挥自己的优势,以文章充分展示他的客观存在和与众不同。这次的理论文章,准备在省委理论动态和省报上发表,是向市长位置进军的一个宣言,也是加重竞争分量的一只砝码,当然需要慎重选题,精心落笔,以期一鸣惊人。
时虽初秋,天气依然燠热。空调房间里,两个人又是上网查,又是翻报纸找杂志,折腾得一身热汗,商量了几个备选题目,还是不能最后确定。冯市长的意思是先不忙定,让黄一平到省里走一趟,摸清情况再作商议。至于到省里如何走动,黄一平自然早已驾轻就熟,但冯市长还是特地叮嘱:一定要拿出有分量的选题和文章,实现效果最大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直接找邝明达商办。
三
郑小光又要从省城来阳城请城建局、交通局的几个人吃晚饭,照例直接把电话打给黄一平,请他帮助约人、安排吃饭和住宿。两人商量的结果,还是放在阳城国宾馆鲍翅厅。几个电话打出去,被请的人当即欣然答应。城建局的马副局长、交通局的何副局长原本还有其他应酬,就都推掉了。按照惯例,作为冯市长的朋友,郑小光每次来阳城住宿、吃饭包括请客的费用,统统由黄一平代为签单,只有餐后的歌舞、桑拿才由郑小光自己买单。
一切安排妥当了,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简要报告了晚上的活动。正在埋头看文件的冯市长,先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见黄一平还立在面前,这才愣过神,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光呀,然后还是继续看他的文件。回到办公室,黄一平有些纳闷:冯市长对郑小光频频来阳城,好像是知情的,又好像有些茫然;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有些无奈。那么,这个郑小光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和冯市长又是什么关系呢?
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滥交朋友,甚至结交一些三教九流之徒,冯开岭的朋友圈比较窄,也可以说交友相当谨慎。但是,他交的那些朋友好像都有些特殊身份或作用,相互之间关系很铁,又很低调,一点也不张扬。比如年处长,职级不是很显眼,但在省委组织部掌管着实权,是能左右很多人命运的人物。每到人事变化的关键时刻,两人就会频繁走动或通话,尽管做得很隐秘,瞒得了别人却避不开黄一平。还有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掌管着阳城最大的企业集团,在工商界举足轻重,待人接物相当傲气,表面上对包括市委洪书记、市长丁松在内的其他领导也非常谦恭客气,可真正算得上铁杆知己的恐怕只有副市长冯开岭。很多需要打点的重要关节,冯市长都会交由邝明达一手操办。但是这个郑小光,就有些不同,既没有什么特殊身份,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用处,冯市长对他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这就让黄一平很是不解。
自从跟着冯市长做秘书起,黄一平就认识郑小光了。那时冯市长是分管农业的最末一位副市长,郑小光经常从省城专程过来玩。据说是冯市长在省里工作时,两人成为朋友的。记得第一次见到郑小光,冯市长介绍说,这是省里来的郑大公子,拥有一家装在皮包里的贸易公司,除了毒品和军火什么都敢倒腾。揶揄、调侃里透着亲热,却让人对其真实身份摸不着头脑。而郑小光呢,全不在乎对方的调侃,自顾和冯市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得出,一向严谨庄重的冯开岭,对郑小光怀有某种特别的情感,或者同郑小光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至于特殊在哪里,这么多年来,冯、郑二人从没透露过,黄一平也不便打听。
郑小光公开在阳城揽工程,是在冯开岭升为常务副市长之后。那个曾经被冯市长调侃为装在皮包里的贸易公司,忽然摇身一变具有了承接大型市政工程的资质。在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规划、国土等几个部门,都知道省城来的郑小光后台很硬,近些年在全国各地做了很多重要工程。但是,对于这个郑小光到底在省里有怎样的背景,曾经做了哪些大工程,则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似乎也讳莫如深。
不过,冯市长在对待郑小光的态度上,倒是有了明显的变化。早先郑小光来阳城玩那会儿,冯市长的热情是摆在脸上的,不管多忙都要亲自陪同,或者再三吩咐黄一平想方设法招待好,让他开心而来满意而归。等到郑小光开始在阳城做工程了,冯市长就不再出面,态度也变得令人捉摸不定。起初有那么两三次,冯市长交代黄一平说,省城某公司郑总来了,你负责安排接待一下,或者带他到相关部门沟通一下。从冯市长当时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感觉到某种特别的庄重,同时也就明白必须特别认真办理,至于怎样接待、如何安排,什么事情、需要和哪些部门沟通,领导语焉不详,黄一平只好见机行事,尽量满足郑小光的要求。
等到黄一平领着郑小光跑过几次,相互也混得熟了,冯市长就不再出面。之后,郑小光总是直接打电话给黄一平,说什么时候需要安排几个什么人聚一下,或者需要到哪个部门找谁谁商谈一下,等等。说话很客气,语气是那种请求、商量式的,但骨子里却品得出居高临下、不容置辩的味道。在黄一平看来,郑小光的电话,相当于冯市长交办,仍然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只是在事前或事后,他会向冯市长做个专门汇报,甚至私下里也写入工作日志备查。
冯市长的态度,多数时候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可以理解成同意,对具体事项则显得不感兴趣。表面上看,两人关系似乎淡了,冯市长好像有回避郑小光的意思,可是对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或者通过黄一平牵线办事,却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或不同意。因此,黄一平依然很卖力地帮郑小光办事,偶或在某些环节遭到了冷遇或阻力,郑小光搬出冯市长作令箭,黄一平也就一言不发算是默认。如此一来,城建、交通、国土、规划这些部门的人,都知道郑小光是冯市长的人,工程上的事自然绿灯多红灯少。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具体事务,黄一平从不主动过问,也不愿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可仅仅是饭后茶余零星耳闻,他也还是了解到一些内情:这几年,像全国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阳城得益于充盈的土地财政,市政工程大量集中上马,其中多数都属冯开岭主管范围。
郑小光所揽工程,多是耗资不菲、利润丰厚的大工程。这些工程也搞公开招投标,也有严格的监理、验收程序,可实际操作权却握在几个部门负责人手里,人为操控空间相当大。每次郑小光来找黄一平出面协调,不是要求提前获悉标底,就是半途修改合同,或者结算工程款时网开一面。而那些部门负责人也很聪明,按规矩本不好办的事,等到黄一平出场了,就知道是秉承了冯市长的意思,大都迎刃而解。这次郑小光火急火燎从省城赶来请客,肯定又是碰到难解的扣扣结结。
酒桌上,郑小光频频敬酒,又逼着黄一平代表冯市长敬了不少,大家就都喝得舌头有些大。饭毕,郑小光建议大家放松一下。黄一平当然知道放松的意思,以前也参加过几次桑拿,可现在是关键时刻了,他不想节外生枝。再说,城建局、交通局都是未来理想的候选任职部门,现在这样胡闹,万一将来到了这些单位,还怎么和马副局长、何副局长们共事。于是,黄一平就推托说,冯市长约了晚上还要谈个材料,我就不啦。那几个人见状,也都齐声嚷嚷说不玩了,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情哩。郑小光急了,一把拉住黄一平,手里稍稍用劲说,你黄大秘书不带头,那怎么行啊,有什么事我来给冯大哥打电话。说罢,就真要掏手机。黄一平知道这回郑小光真遇到难办的事了,哪敢让他打什么电话,就只好妥协。
一行人到了阳城最豪华的黄金海岸浴城,郑小光与老板耳语几句,便有妈咪将客人分别领到各自包厢,很快分配了小姐。黄一平虽然不是那种死脑瓜的保守党,浴城歌厅也失过足落过水,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湿了鞋,就悄悄叫来郑小光,让他付了费用打发小姐走路。两个人坐下来喝茶聊天,郑小光的酒意还没消,借着酒劲儿道出今晚请客的主题:他的两个工程,一个刚刚完工,一个接近尾声,希望提前把余下的一半工程款结了。
黄一平知道此事难度不小,说工程还没竣工、没验收,即使竣工了按规矩还得试运行一阵,这个时候怎么好结清工程款?郑小光轻描淡写道,凡事事在人为,想办总能办成,再说,马上政府要换届了,我这也是预防万一嘛。黄一平一愣——万一?什么万一?却又不好深入探究,只好试探性地问,这个事恐怕要冯市长亲自出面吧?郑小光醉眼一瞪,大着舌头说,冯市长要是方便出面,还要你这个秘书做什么?说着,掏出一张银行卡拍在黄一平掌心里,说马上国庆节了,本来想买点衣服给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她自己买吧。黄一平腾地坐起,坚持不受,郑小光却扔下卡独自跑了。
平常,黄一平帮郑小光办了事,对方多数时候也都要给点东西,有时是小孩衣物,有时是化妆品,逢年过节则送一些高档食品、保健品之类,也有价值几百元的购物卡。对于这些东西,黄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单是忌讳冯市长,而是觉得郑小光的事深浅莫测,不如干脆远离些,免招是非。何况,做秘书就干脆做个清廉秘书,等将来到了一定位置,自然有拿的时候。因此,黄一平每次都坚决拒绝,郑小光则常常抬出冯市长,说你不给我郑小光面子倒也罢了,还能连冯大哥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来,黄一平倒真的无话可说了。当然,他也有个原则——现金和银行卡从来不染指。
第二天,黄一平到银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是五万元。于是,他出了银行直奔邮局,当即用特快专递把卡寄还给了郑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