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经常会跟着剧团出去巡演,我就会去邻居或者老师家借宿……”
“邻居或老师家?”方思弄提出问题,“抱歉,我不太了解,但为什么会是邻居和老师……我是想说,你没有其他亲戚吗?一般来说,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外公外婆会来帮忙的吧?”
李灯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平静道:“我没有外公外婆,他们都走了,很早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没的,妈妈从来不提,她一直就是一个人,也没有兄弟姐妹。”
方思弄观察着她的表情,没发现什么不对:“好的,你继续。”
李灯水便继续道:“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特殊,我很自然地长大了,也就是,可能比别人更独立一点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除了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妈妈有些奇怪。”
“奇怪?”
“对。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会无缘无故大笑或者哭泣,不过这没什么,我当时以为是她的职业缘故,毕竟要饰演不同的角色,还要出差巡演……我觉得她最奇怪的地方——是非逼着我当演员。”
方思弄眉毛一动:“让你当演员?”
“对,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好像就笃信我会成为一个演员……她经常会说‘等以后你演到某某某’你就知道了。不过,你能想像吧,因为她经常不在家,对我的影响力其实很有限,然后我的老师和邻居也是很正直的人,他们都告诉我:以后长大了,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所以我妈的这种想法,或者说愿望,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一次把这件事挑明了说,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她说要给我找一个表演老师。其实因为她的缘故,经常在家里练习台词很吵,或者是我叛逆吧……我其实挺不想当演员的。我老师的儿子,那个哥哥,是学天体物理的,在研究所工作,我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科学家,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什么表演上。”
“所以那次我告诉她,我是不会学习表演的。”
“她第一次打了我,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在家里砸东西。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跑到老师家去,跟老师讲了以后,老师告诉我要好好跟我妈妈说,那是妈妈啊,会理解我的,所有的妈妈都希望孩子幸福快乐,有自己热爱的事业。”
她的脚步停下来:“可老师错了,我妈妈就不。”
她越说越冷,仿佛沉进了冻海中,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忽然,她感觉肩膀被人握住了,她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转脸一看,望进方思弄深邃漆黑的眼睛。
她认识方思弄没几天,却无端觉得他可以信赖。
这些事情她没有跟任何人完整地吐露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如此顺畅地说出来了。
方思弄对她说:“没关系,放轻松,慢慢讲。”
她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吐出,继续道:“从那之后,战争就开始了——我有尝试过跟她沟通,可她从来不听,依然一意孤行,家里的氛围一直很恐怖。”
“老师说的话,我其实也是相信的——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会理解我的理想,会希望我幸福快乐。”
“我抱着这样的期待,一边学习,一边尝试让她了解,直到……她动手想杀我的那次。”
方思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动手杀你?”
“嗯。”李灯水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我读书早,十一岁的时候就该读初中,我自己参加了学校招生考试,考进了我们当地最好的一所私立初中的火箭班,全额奖学金,当我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掐住了我的脖子。”
女高中生肩膀前弓,整个人瑟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晚上,清雅若兰、纤长如鹤的女人骑在她身上,尖利的指甲全部嵌进了她的皮肤里。
她在疯狂地挣扎,但她从来不知道,她看似纤弱的母亲却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让她完全不可抵抗,她无法呼吸,比恐惧更先到来的感觉是悲伤,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妈妈才会因为女儿不按照她的幻想行动就该死。
因为缺氧她的心率飙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数字,在她的胸腔和耳膜上撞击出巨响。她失去了全部力气,双手徒劳地落回地上。
她放弃了,不过是母亲生下来的血肉,今天还给她就是了。
模模糊糊间她感觉到有水滴落在她脸上,是母亲在哭,然后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痛苦和癫狂:“你为什么不明白啊李灯水?只有表演,只有演员,才能在短暂的时光中体验到各种各样的人生。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那你要怎样才能不留遗憾?做一个上班族,朝九晚五循规蹈矩地过完,还是做个演员,电光石火间就可以体验一个又一个一生?”
“她在掐死我之前放开了我,然后推门跑了。”李灯水忽然笑了一下,刚刚那种森然冰冷的恐惧散去了一些,“我当时猜她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但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她的话,什么叫‘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一个月’?”
“从那之后她没再逼我当演员,我们见面的时间更少,我各种申请留校,不敢回家,她似乎也在避着我,后来……后来她就死了。”
“我猜她当时是在求助,可是我没有听懂。”她抬起头看向方思弄,眼中有一些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东西,她缓缓说道,“她当时应该已经进入过很多次‘戏剧世界’了,精神状态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方思弄一愣:“你是说……你妈妈也进入过‘戏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