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罗达穿了件鲜红的衣裳,把饮料加上冰,干酪和脆饼干已准备好了,在等着他。她的神态和言谈使他感到有些异样。她唠唠叨叨地谈着房子的事。她急于谈,又是那么滔滔不绝,一开头他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告诉她白宫请客的事。那天刚过中午,她一看见帕格在梳妆台上给她留的纸条,就同一个房产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来的犯罪感都集中在这个房子问题上,好象只要让帕格相信她在不辞劳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盖住了。这其实是说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给他。她是凭着神经性的本能来行事的。看到帕格潦潦草草地写的那个简短便条,就立即得到了信号:“他回来了,要把住关。”
关于一所从未见过的房子的缺点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帕格当然不感到兴趣,但他还是勉强听了下去。然后,罗达又谈起那个痛心的问题——最近的升迁:那个糊涂虫、色魔、酒鬼奇波-潘宁顿把“赫勒纳号”弄到手了;还有,帕格可知道连皮尔-福莱都在珍珠港指挥上一个驱逐舰中队了?帕格在罗达说个不停的时候插进一句话——这是晚饭桌上吃着肉的时候——告诉她关于总统的邀请。她惊奇得张大了嘴:“帕格!真的吗?”她问了许多问题,大声嚷着她在发愁穿什么衣裳好,并且带着恶意的满足说着当安妮特-潘宁顿和苔米-福莱听到了这件事的时候,她们会怎样感觉。
她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坏的方面——比她最坏的表现还要坏,因为她的品德从来还没这么低下过,尽管她仍然长得很漂亮,她的肌肤也还象以前那样细嫩光滑。帕格发现他自己正在冷眼观察他的妻子,就象在判断职业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过四十的妻子经得起这么仔细观察。
那晚上,维克多-亨利从他所熟悉的迹象看出,罗达暂时还不欢迎他进她的寝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认为罗达有权利不时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发作这么一下,尽管对于在海上漂荡了六个星期的帕格,这是太难堪了。他好久都没睡着。他不断地思考着在首都所发现的那种对战争漠不关心、得乐且乐的情绪,想到租借法案通过之后,美国总算对铲除纳粹主义也作了一点贡献。似乎没有一个人关心实际上究竟生产了、并且用船运走了多少物资。作战计划处那边的数字叫他大吃一惊。互相冲突的委员会和办事处,互相矛盾的指令,陆军航空兵团、海军和陆军互相重复的要求,而英国方面的需要压倒了整个计划。在一系列乱糟糟的惊人的会议、会谈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于瘫痪了。
他也不断地在心里琢磨着他的妻子和那个英国姑娘有多么不同。最后,他爬了起来,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药丸那么喝了下去。
那个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个黑眉毛的狂热的鲁道夫-赫斯忽然独自飞到苏格兰,跳降落伞着陆,要求会见温斯顿-丘吉尔。听到发生这样的事,帕格象大多数人一样,也高兴起来。有那么一两天,德国好象要分裂。可是纳粹立即宣布,赫斯是由于为国操劳过度,以致神经失常。英国人公开没作什么表示。帕格从帕米拉那里听说(她又是从大使馆听到的)赫斯事实上已经疯极了,他被关在疗养院里,胡乱说着他的和平计划。
从战争消息看,德国确实没有削弱的迹象。在希腊,他们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国俘虏,夺取了堆积如山的军火。在大西洋上,他们炸沉了大量的船只。他们从伦敦和利物浦上空丢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闪击战中还要多的燃烧弹。他们包围了托布鲁克,还从英国地中海舰队的头上飞过,在克里特岛发动了令人吃惊的空降入侵。在战区的各个方面,他们都在这样倾泻着军事活力,这种熔岩般泛滥着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对着这一切,维希的法国畏缩起来,正和纳粹谈判着一项把北非拱手交给他们的交易,说不定连法国的强大舰队也要一并奉送呢。对那些尽力想使法国保守中立、不让德国染指非洲的法属达喀尔(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着整个大西洋)的美国外交官来说,真是碰了个鼻青脸肿。
看来没有力量能使纳粹停下来。在克里特岛上筑下深沟高垒、装备精良的英军宣称在大量杀伤从天空来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伞背带跳下来的是死是活,或者随着滑翔机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队还是来了。原来很富于自信的英国公报语气变得越来越含糊。他们似乎已承认德国人以难以置信的代价终于夺取了一个飞机场,后来又夺取了另一个。不久才明白,原来希特勒在克里特岛干着一件崭新的事:完全不凭海军力量,光从空中名副其实地从英国海军的虎口中夺取一个防御坚固的海岛。这个消息对英国的威胁大极了。除了这个严重败绩本身之外,克里特岛越发象是战局收场的一次演习。
可是美国仍旧无所作为。在作战计划处内部,陆军和海军的分歧开始变得越来越大。维克多-亨利这一派主张立即在北非采取强有力的行动,以拯救英国:护航,占领冰岛,尽一切力量输送军火。可是陆军方面估计英国只有三个月就得垮台,主张在巴西和亚速尔群岛方面采取行动,预防纳粹以达喀尔为据点侵入南大西洋。总统在这两种计划之间摇摆,举棋不定。
这时,传来十分可怕的消息:德国一条新建造的军舰“俾斯麦号”在格陵兰海面上从十三海里以外用一阵排炮击沉了英国强大的军舰“胡德号”然后在北大西洋的浓雾中逃得无影无踪!这下把全国从春意阑珊中震醒过来了。总统宣布将作一次重大的广播演说,报纸和广播中充满了对这次演说的推测。他会不会宣布开始护航?他会不会要求国会宣战?“俾斯麦号”这个锐不可当的战绩似乎表明,希特勒除了陆地和天空外,他也正在取得海洋的霸权。大西洋的实力均势忽然起了明显而可怕的变化。
罗达对这个沉痛消息的反应是以焦躁、疯狂的心情大声唠叨着白宫会不会在她已经普遍告诉了她所有的朋友之后,又取消这次晚宴的邀请。弗兰克林-德-罗斯福多半已经在准备参战了,他哪里还会去理会一次社交性的宴会——尤其请的又是象他们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维克多-亨利为了得到些安宁,特别去问了下总统的海军侍从:白宫的邀请没有变动。
“爸,你怎么看,英国军舰会逮住‘俾斯麦号’吗?”
拜伦跨坐在澡盆边上。他留意维克多-亨利刮脸的时候仍然喜欢把一条腿放在澡盆上。帕格的刮脸动作也没有改,仍旧是依次刮双颊、下巴和脖子,然后皱起眉头以伸出上唇。拜伦小时候就无数次地象这样坐在那里,和他爸说着话。
“嗯,勃拉尼,他们宣称‘威尔士亲王号’在格陵兰附近
打伤了它的侧翼。可是德国人很有损坏控制的本领。我到‘俾斯麦号’上去过。它是一个海上的钢铁蜂窝,要是被击中了,他们多半把灌进水的部分封闭起来,然后关上灯往回跑。英国人正在倾全力搜索‘俾斯麦号’,什么护航、什么地中海,都顾不上了。他们知道‘俾斯麦号’在朝什么地方跑——往
法国海岸,开足了马力往那里溜。英国人也知道‘俾斯麦
号’的最高速度。照理说,飞机应该可以发现它,除非”他把刮脸刀在水里涮了涮,又甩一甩。“除非‘俾斯麦号’根本没受到损伤,那样的话,任何护航船队碰上它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从它表现的火力控制来看,半小时之内它足可以炸沉四十条船。”
“我多么愿意参加这个搜索行动啊,”拜伦说。
“你愿意吗?”帕格用喜悦的眼色望了望他的儿子。当拜伦看到他父亲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时候,维克多-亨利却看到儿子从一个苍白、忧郁、瘦脸膛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漂亮、六尺高、穿了蓝色嵌金军服的海军少尉。帕格用湿手巾揩了揩脸。“几点啦?咱们快点儿吧。”
拜伦随着他进了梳妆间。“嗳,爸,你跟总统很接近,对吗?”
帕格扣着衬衣钮扣说:“接近?据我看,谁也不真正跟罗斯福先生接近,也许除了这个哈利-霍普金斯。”
拜伦蹲在一条板凳上,望着他父亲穿衣服。“昨天我又接到娜塔丽两封信。她最后还是给卡住了。”帕格站在梳妆台前面,朝镜子皱着眉头。“现在怎么办?”
“还是为了那件事,爸。还是关于她叔叔的父亲在入美国籍问题上胡扯一气,他的护照有效期得不到续签。这个官员答应给续签,另外一个又刁难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转来转去。”
“叫你的妻子回国,让她叔叔在那里等待时机。”
“爸,让我把话说完吧,”拜伦挥起双手。“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甚至都买了船票。只是华盛顿的某种批准手续始终也没下来。娜塔丽只好又把船票卖掉了。爸,他们现在可给德国人包围了。德国人在法国、南斯拉夫、希腊、北非——也可以说在整个意大利。他们是两个犹太人。”
“这我知道,”维克多-亨利说。
罗达在寝室里大声嚷道:“帕格,你过来一下好吗?我的神经失常啦。”
他发现她穿了一件紧身的蓝色绸礼服,正对着一面全身的穿衣镜凝视着自己,礼服背后敞着,露出内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肤。“替我钩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件讨厌的衣服在铺子里看的时候,一点也不象这样啊。当时好看得很呢。”
“你的肚子不鼓,”尽管她背后的光线很暗,维克多-亨利还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钩上了。“你看来十分漂亮。”
“啊,帕格。哎哟,我鼓出了一尺。我就象怀了六个月的胎似的,样子可真怕人。我使的还是我最紧的一根腰带。哎,这可怎么好?”
她丈夫把扣子钩好以后,就走开了。罗达的样子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发出穿晚礼服时总要发出的声音。她的感叹和质问都是故意夸张的,最好不去理会。
拜伦仍旧蹲在那条板凳上。“爸,我本想也许你可以向总统提提这件事。”维克多-亨利的反应快而干脆。“这个想法没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伦一下子坐在板凳上,双肘支在膝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儿子脸上露出的敌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惊。
“拜伦,我不认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国籍问题上的麻烦适宜于拿到美国总统面前去解决。事情就是这样。”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兴我娶了个犹太人,你一直就是这样。你也不在乎恕。譿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