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拿几支烟去,我很想把这一包都给你,只是这个傻小子也许会认为这事有点蹊跷,因而引起误解。”
“哈!管他叫傻小子一点不错。你考虑得可真周到,先生。”伽拉德抽出几根香烟,然后被一时的感情所驱使,忽然把那包香烟递到卫兵跟前。这个德国兵的眼睛上下移动一下,急促地摇一下头,好象一匹马在赶走苍蝇似的。
伽拉德在旧香烟头上接了一支新烟。“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你对我的帮助比你猜想到的要大得多。”
“嗯,主要是靠运气,不过我终于找到了你,心里还是挺高兴。”
飞行员歪扭着脸咧嘴一笑——他那扎着绷带的嘴左边好象冻僵了一般——说:“怪不得帕姆认为你什么事都能办到。”
帕格抬头看了看那只旧钟。钟面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指针差不多已指到正午。“我想我最好不要让将军等得太久。”
“当然啦,先生。”飞行员瞧着卫兵,又加了一句。“不管怎样,我老忘不了这个傻小子,他叫我不舒服。”
在维克多-亨利把电话筒从挂钩上拿下来的时候,钟敲了十二下。他又放了回去。
“告诉帕姆我就会看见她的,”伽拉德用坚定的口气说,暗示他有逃跑的打算。
“小心些。”
“相信我好了。你知道我要为谁活着。到时候我们要找你当傧相,只要你在千英里之内。”
“我要是在千英里之内,就准来。”
帕格坐车穿过利尔时,就象他上次坐在餐车里一样,再次注意到德国的统治已经稳定下来。细雨蒙蒙,在这个大工业城市的灰色街道和林荫道上,法国人在法国警察的指挥下,驾驶着带有法国牌照的法国小汽车,在法国店铺和广告牌中间忙碌。只是这儿那儿有一张用德文粗黑体字写的公告、一
个在街上或是在大楼入口上面的告示——常常写“禁止入内”这几个字——以及德国兵坐在军用卡车上巡逻的刺眼景象,使人想起希特勒是利尔的主人。毫无疑问,这个城市已经遭到掠夺,只是方式比较文雅,比较有条理。帕格听说过所采用的手法:德国人购买大部分东西都用不值一文的占领区货币支付,那些明目张胆的掠夺者征用了物资,只给一张毫无用处的手据,可是使用这些手法的过程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利尔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看上去有点消沉,不过维克多-亨利见过的法国人没有一个看上去不是消沉的。这儿跟在火车上一样,新秩序看来要维持一千年。
那位会拉大提琴的将军戴一顶高高的德国空军军帽,穿一双闪亮的黑皮靴,披一件拖到脚边的笔挺的蓝灰色军用雨衣,看起来比从前更高更瘦更凶狠了。中尉见了他谦卑地鞠躬并立正敬礼,司令部里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充分说明雅果是这里的最高级军官。他提出两个地方供维克多-亨利选择:是在附近德国空军征用的一所“相当舒适”的别墅中用一顿象样的午餐呢?还是就在这儿机场上随便吃一点。帕格说出自己的选择后,他点头表示赞成。他脱下雨衣,看也不看就让它从肩上掉下来,中尉立刻上前接住。
将军和他的客人到里边办公室里,在一张铺着台布的桌旁就座,吃着汤、鲟鱼、小牛肉、奶酪和水果。这些东西都装在金边瓷盘里,由一些脚步很轻、春风满面的法国侍者递送。雅果将军挑着菜吃,不大喝酒。维克多-亨利见他面色苍白枯黄,看出这是心脏病的征象,但没没什么。他饿了,只是埋头吃东西,将军则边抽烟边谈话,说的是一种发音有点不清的准确德语,他的中尉讲话时显然一直在模仿他。他经常停下来,捂住嘴小心地咳嗽。
雅果说,美国海军是世界上唯一在专业方面可以同德国陆军相比的军事机器。三十年代中他作为一个观察家曾去参观过,并把俯冲轰炸的观念告诉了戈林。因而德国空军发展了斯杜加式小型俯冲战斗轰炸机。“不管您赞成不赞成,”他带着疲乏的笑容说。“我们闪击战的成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应当归功于你们海军。”
“嗯,也许我们在战后会接受这句恭维话,将军。”
雅果听了帕格这句含讥带讽的话,不高兴地点了点头,接下去说:美国陆军是无法比的,象所有现代的军队一样,它
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从德国总参谋部的概念中发展推演出来的。可是他注意到美国陆军比较外行,他们在机动动作中缺乏气魄,数量也太可怜。他说,美国实质上是一个联结两个世界大洋的海上强国。武装部队的状况反映了这一地理事实。
从这里他开始谈到斯宾格勒,他说此人跟许许多多德国人一样,不能理解美国。这就是西方的衰亡一书中的错误。美国又成了白人基督徒的欧洲,在一个富饶的未开垦的大陆上得到重新发展的机会。美国同一个现代化的、秩序井然的欧洲结成联盟,就能够带来西方巨大的新生,带来新的黄金时代。至少这是帕格从将军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中理会到的一点,同他在阿本德鲁周末晚上听到的谈论,如出一辙。
喝咖啡时——咖啡的味道很可怕,就象烧焦了的胡桃壳味道——雅果说:“您肯赏光去看一下飞机场么?天气不怎么好。”
“如果您的哪一位副官能抽出时间的话,我是非常愿去的。”
他那疲乏的笑容又出现了。“我在这次战役中的工作很久以前就结束了。剩下的是野战指挥官的事了。我可以陪您走一趟。”
他们乘一辆窄小的汽车在机场上兜了一圈,车里满是德国汽油的硫磺气味。太阳在低沉的天空从碧蓝云隙中照射出来,在黯淡的阳光下,粗短的麦塞施米特式109飞机从分散的地下掩体中露出一半,漆在上面的十字和a字已经剥落。这地方完全象一个英国的战斗机基地:修理工棚、飞机库、分散的营房、坐落在平静的农场中的十字形简易机场和一群群奶牛在上面吃草的波浪起伏的牧场。褪色的法文告示说明,这儿是被打垮的法国空军的扩大基地。大部分建筑都是木头或水泥造的粗糙的新房屋。有裂缝的旧着陆跑道和宽阔的新着陆跑道并列,象汽车跑道一样。
“这都是你们在六月以后完成的?”帕格说。“真不错。”
这时雅果看去象个受人恭维的老头子,高兴而温和地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您的眼光很内行。西方新闻界那些时髦家伙想知道德国空军在进攻前为什么等候了六个宝贵的星期。他们对后勤懂得些什么?”
将军说,希特勒把空军作战指挥权全部交给戈林时,他只坚持一点,但足以说明他的军事天才。在征服了低地国家和法国北部之后,前进空军基地必须按照他的命令建立起来。直到那时他才允许德国空军去打击英国。前进基地必须二倍或三倍于德国空军力量。因此,花费同样的时数,同样的飞机能够从事两三倍的进攻,这样航程缩短了,汽油的载重量可以让炸弹的载重量来代替。
“这是最简单的战略思想,”雅果说“也是最正确的。”
他们参观了一个分散的营房,面带倦容的德国小伙子们跟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很相象,他们穿着飞行服懒懒地躺着,待命出发。但他们一看见雅果,马上跳起来立正,而英国飞行员却从来不这样。营房修建得比英国营房粗糙,木墙上边,靠近油印的值班时间表和注意事项的地方,贴着身体丰满、面带笑容的女人照片,比起瘦削的英美女人来,更富于德国式的软绵绵性感。除此而外,全都一样,甚至床上被褥和飞行服装的霉味也一样。
雅果的小汽车沿着机场驶去的时候,空袭警报响了。飞行员从营房里争先恐后地出来。“停车,”雅果对司机说:又对维克多-亨利说了一句:“一次扰乱性空袭,在高空。正确的战术,我们必须作出反应,搞得我们的飞行员很狼狈。不过英国人也赔上了大量的轰炸机。脆弱的飞机,装备很差。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麦塞施米特式飞机一架接一架各就其位,然后轰响着飞走,构成了一股笔直上升的战斗机洪流。
“对我来说,这是个不愉快的景象,”雅果说着,用双臂紧抱住裹在簇新长大衣里的瘦削身躯,好象身上发冷似的。
“德国人同英国人作战。钻石划钻石。这是西方的内战,纯粹是愚蠢的自杀行为。英国人明天是有可能得到体面而光荣的和平的。那只牛头犬丘吉尔依靠、就光依靠一样东西——美国的援助。”
“将军,他依靠的是他的人民的勇气和他的空军的质量。”
“亨利上校,如果罗斯福砍掉了全部援助,并且告诉丘吉尔说他准备谋求和平,那么这次战争能够进行多久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
“非常对,因为你们总统是被摩根韬们、弗兰克福特们和雷曼们包围住了。”帕格刚开口抗议,雅果将军就举起一只瘦削的戴着灰色长手套的手来。“我不是一个纳粹党人。我是从陆军转到空军的。不要认为排犹主义仅仅是德国问题。整个欧洲对待犹太人的态度是完全一样的。元首不过是现实主义地把它宣布出来罢了。他的有些党徒干了些愚蠢的过火行为。可是您不能因为少数人的粗暴行为就控诉整个民族。罗斯福周围的那些美国犹太人犯了我们纳粹狂热分子的同样错误。”
“雅果将军,”帕格急切地插嘴说“您怎么也相信犹太人在我们背后煽动对希特勒统治的仇恨呢?不可能犯比这更大的错误了。”他希望有那么一次能打破德国人这个牢不可破的观念。雅果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明人。“美国很多人非常钦佩德国人。我也一样。可是希特勒干的有些事,对任何美国人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