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大人并不在意他是否喝了自己的茶。
当年在蜀州,周寄然日日跟在裴将军身边,尚且还算是沈家军的人。彼时桥沈两家结有姻亲,周季然整日瘫这一张脸,与他这个长辈都未曾说过几句话,更何况如今。
他今日前来拜访,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家丁上前将已经凉了的茶重新换成热的,周寄然依旧没有去碰,而是看向桌案上的梅花,突然道:“相国大人可知,陛下昨日做了一个梦。”
“陛下梦到了太子殿下,梦中太子殿下还穿着蜀州时的粗布衣,与一群儒生聚在一起,对着陛下嚎啕痛哭。”
桥大人动作一顿,神色未变,“太子殿下贤良,只可惜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真要论起来,当初的太子确实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被刺身亡后陛下哀恸不已,身子一下便垮了。
周季然微微眯眼,继续道:“今日一早,陛下命钦天监解梦,钦天监的大人说,是太子殿下于九泉之下还在忧国忧民,担心陛下的身体,陛下闻言又是恸哭许久,险些起不来身子。”
他抬眼,“钦天监那些人三言两语离不开鬼神,相国大人也觉得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之说吗?”
桥玹冷笑:“你是陛下近臣,鬼神之说何故问本官?”
周季然却笑了笑,道:“曾几何时,下官也曾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只觉得若是世间真有鬼神,为何不自己报仇?那些做了恶事之人,又为什么没有报应。”
“你今日前来,就是要与本官讨论鬼神之说?”
桥玹失了耐心,正要起身送客,却听周季然道:“不是与相国大人谈论鬼神,是与女郎。”
他说着,抬眼看向正堂门前。
桥妧枝抱着汤婆子立在那里,身上因为埋酒而沾惹的泥土味还没有散尽,鬓边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乱。
她看向周季然,神色冷漠,抿唇道:“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要询问周大人。”
四目相对,周季然起身,扯了扯唇角,“既如此,还请女郎借一步说话。”
—
桥妧枝的喜欢与厌恶很简单,这可能是固执之人的通病。
正如现在,她立在假山上的凉亭内,放目远望,能越过高墙,甚至能看到长巷内悬的一排红灯笼,却始终没有转身去看近在咫尺的周季然。
周季然也不在意,开门见山,“周某想问女郎,沈寄时如今在何处?”
桥妧枝没有回头,声音很冷:“周大人若是寻沈寄时,应该去沈府,现如今,他的牌位还在祠堂里供着,与那些战死沙场的沈家人在一处。”
“女郎知道我要寻的并非牌位。”
他道:“我要寻的是沈寄时,而非不会动的牌位。”
他死死握着腰间长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鬼怪之说,我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直到一连两次梦中梦,我才意识到,这世间竟真有鬼神。他既频频入梦,想来也没有准备瞒我。”
“沈萤如今在边关,沈家早已无人。若是沈寄时在长安,也只会在女郎这里。”
桥妧枝心头一跳,回头看他,嘲讽道:“且不说这世间没有鬼神,就算是有,你与他素来不和,寻他做什么?”
周季然脸色坦荡,指尖摸到怀中玉佩,轻轻摩挲,“浮屠峪一战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已在梦中知晓,我无话可说,苟且偷生之人是我,助纣为虐之人也是我,辨无可辨。周季然只想问问他,九泉之下可曾见到阿雲。”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手中玉佩,“我想知道,她这些年不曾给我托梦,可是在怪我?”
他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万般皆成灰,却不想,因缘际会,还有来生。既如此,他想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桥妧枝有些生气,苟且偷生,助纣为虐,他说得轻描淡写。是人都求生,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助纣为虐之人,有什么资格去问裴将军。
她压着将人赶走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
只要他不愿,除了她,没有人能看到他,她会将周季然打发走。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将视线落在周季然身上。
“我未曾见到阿娘。”
周季然浑身一震,寻声转身,在看到沈寄时的瞬间,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梦中还是现实。
眼前人的模样与当初桀骜不驯的长宁侯别无二致,可终究还是不同了。
“我死后许久才下黄泉,去寻时,阿娘已经入了轮回。”
沈寄时神色很冷,嘲讽道:“阿娘一直视你为亲子,若是知道你对她有这般心思,一定万分难过。”
周季然猛地攥紧玉佩,怔然问:“已经轮回了?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