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醒了。”
映入玄明眼帘的,是门外一名一袭黑衣身材魁梧高大的陌生男子。
“你是谁?”玄明慌忙起身,连续后退了几步,在黑暗之中沉沉地撞到了身后的木墙,又将自己进出了一身冷汗。
一名身材中等的清瘦男子缓缓走进屋内,他不慌不忙地点亮了桌上的烛灯,并掩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搬来一把椅子,淡定地坐在木屋中央,并招了招手,示意玄明坐到桌对角的椅子上。
借着烛光,玄明认出了他。
此人便是在进城之前,将自己一行约至逐波亭交谈的男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玄明质问的语气咄咄,虽然其中夹杂着一丝不安的情绪,但此刻身处对方地盘的他,也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也逃脱不了对方的摆布,倒不如镇定面对,冷静思考或可有破局之机。
“我,不过是一名逍遥世外,不为世人所知的闲杂之辈,上无双亲,下无妻儿,无功无名,无权无势,不足为殿下知晓。”靳伯申略带讥讽玩味地回答道。
“我现在,已然任你摆布了,你何必还同我打哑谜呢?”玄明撇了撇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副准备好聆听长篇大论的样子。
“殿下既然有兴致,那我倒也不忌讳将自己的身份来历说与殿下。只是故事可能有些长,殿下还需耐心些。”靳伯申拿起桌上的茶壶,取了两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才倒满了另一个杯子递到玄明面前。
玄明点了点头,“看来你找的这地方够安全,我洗耳恭听。”
“那我便说了。殿下,你知道,在这世界上,你还有个弟弟么?”
“我知道,十弟十一弟刚出生就薨了。你忽然提这些,有何用意?”
“你真正的十弟,可还活在这世上,只是宫里的人,甚至这满天下的人,都不知道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十弟他,现在又在哪儿呢?”玄明定睛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眉头微微皱起。在他记忆深处,林贵妃似乎与自己说过,自己的母亲曾暗中赐死一名怀了宋帝骨血的贱籍宫女,但有传闻称,那名宫女好像逃过了一死。
靳伯申并没有回答玄明的问题,“您还不知道吧,您最尊重、爱戴的皇后娘娘,可比你认为的,狠毒得多呢。您十弟的母亲,是一位宫女,受了陛下的临幸,意外怀上了龙嗣。也怪她太天真,还以为能借此脱离贱籍当上主子。谁知这消息通过管事宫女传到了皇后耳中,她的满心期待,换来的只是一杯毒酒。”
“那后来呢?”
说到此处,靳伯申故意停顿了一会。他原以为玄明会极力反驳,令他意外的是,对方只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这位宫女得到了一位慈悲心肠的娘娘救助,顺利生下了你的十弟。只可惜这位娘娘在后宫位卑言轻,若将此事告知陛下,那便等同于向皇后下了战书,她害怕牵连自己与母家,故而不敢这么做。刚出世的孩子,她命下人混入包裹送去了母家照料。可那名宫女,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实在不可能不明不白地送出宫去。这位宫女知道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命,也算了却了心愿,最后慷慨自尽了。”
“那后来,十弟他,过得还好么?”玄明言语试探地问道,闪烁的目光中含着些许不忍。
“那孩子身份敏感,那家人不敢让他过于显眼,生怕引人怀疑,于是那孩子,从小就同府中下人们一起长大。明明那孩子天生聪慧胸怀大略,却在十二岁之前从未进过学堂,连四书五经是什么,都不知。再后来,他知晓了自己身世,被教了读书写字的他,刻苦用功满腹才学,却因身份特殊不被养父一家推举,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就如同一个幽灵一样,只能做一枚阴影中的棋子,始终不能被世人所知晓,永远失去了过上常人生活的机会!”说着说着,靳伯申的语气逐渐激烈了起来。
玄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惋惜与歉意说道,“你,就是我的十弟吧。”
靳伯申怔了怔,他希望通过这么一番话,来让对方主动发现、并认可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玄明竟把话说得那么直接。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抱歉……你原本也应与我一样,从小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却因我母亲犯下的错,让你的人生彻底颠覆了。”玄明言辞恳切,他右手轻轻握住了对方紧攥的拳头,眼中含着泪光注视着对方。
可靳伯申却突然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双鹰目死死地盯着玄明,满脸的疏远防备,“你别假惺惺地故意装作一副同情怜悯的模样,你惺惺作态的样子已然被我看穿了。我说了这么多,你竟没有一丁点反驳?所以皇后所做的一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吧?”
玄明苦涩地笑了笑,双眸失神地摇了摇头,“我的确知道一些类似的事情,但那恐怕只是她的冰山一角,而你告诉我的这些,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因为我对她的本性,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我并没有怀疑你对我说的一切。其实某种程度上,我与你算是同病相怜。不知你愿意聆听,我的故事么?”
“你说吧。”靳伯申脸上的敌意,略微消散了几分。
“我八岁那年,在母亲枕下翻出了几只行巫蛊之术所用的娃娃。那个年纪的我,哪懂什么巫蛊之术呀,我只以为这几个做得有些粗糙的娃娃,是母亲缝给我玩耍用的,于是便拿他们作为阵前打仗的士兵,在前厅戏耍。没过多久,与进前厅用茶的她撞个正着,她将娃娃一把夺过放好之后,狠狠地打骂了我,命我在她屋外跪足了两个时辰,还对我说若敢将那日之时向任何人提起,全宫的人包括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年仅八岁的我,知道擅拿母亲枕下之物是错,但却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小错,会得到这般严厉的惩罚。在这件事过后,没过多久,向来疼爱我们这些幼弟的,也是我最敬爱的大哥,突然消失了,年幼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宫里也没有一人告诉我真相。当年的那场风波,想必现在的你,已然很清楚了吧。”
见到靳伯申点了点头,玄明继续说道,“一年之后,我才从贵妃娘娘处得知了当年事件的真相,也了解了何为巫蛊之术。虽然我明白,贵妃娘娘对我提起这些,亦是别有用心。可你能体会么?一个身处宫中,看似万众瞩目,养尊处优的太子,却要日日活在一位,以诅咒自己暴死为手段扳倒对手,平日里始终表现得面和心善的母亲身边,他每个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心理压力和恐惧!未来的某一天,她若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会不会为了自己和家族的权利,把我当成一枚弃子狠狠丢弃呢?”
靳伯申沉默不语,望向玄明的目光之中,敌意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反倒有一丝丝同情。
玄明接着说道,“在我十一岁时,我得了一场重病。其实那原只是一场风寒,但许是由于心病吧,我整整数月卧床不起,当时的宫人皆以为我命不久矣。而我重病的原因,是我母亲在那年,意外地怀上了孩子。那个在肚子里一点点长大的胎儿,就宛若我的催命符一般。当时,我孤独无力地躺在床上时,曾不止一次想过,若令我就这么病死了,是不是倒算一个好的结局。”
玄明低下头,盈满泪水的眼眶突然决堤。他有些慌乱地抹去泪痕,让对方觉得自己不那么狼狈。
靳伯申一时有些无措,他从未面对过别人在自己眼前真情流露的情形。没有经验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起身来到玄明身后,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