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阳光明媚,此刻才过晌午,天色竟风云突变。
北风陡然刮起散落一地的金秋落叶,青灰色的乌云逐渐吞噬了夹带着暖意的阳光,绵绵秋雨随风打在脸上,潮湿的衣衫更是带来了透心的凉意。
通往岷山山脚的田间小道逐渐变得泥泞了起来,太子一行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地控制着马儿在泥路上小跑,生怕马蹄侧滑摔倒,反而欲速不达。
出了城门之后,清严夫妇二人所带的十多号人加入了队伍,顿时让玄明忐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只是路边野地树林之中,总有若隐若现的人影穿行尾随,他们朝林子的方向大声质问来者何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样仿佛被鬼魂缠身般的不安感,令大家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前些时日我曾派手下勘察周边地形,前方不远处需穿过一处山谷,路两侧丛林密布,从中穿过易遭两面伏击。若从西侧山脚绕行,估计要多耗半个时辰,两位殿下打算作何决定?”行至一岔道口,策马走在最前方的白清严停下了马匹,回头朝后方的兄弟二人问道。
“绕道吧。虽然穿过山谷再行十里易走的官道,便能抵达岷山关,但那段路会经过三处烽火台。咱们所能想到的最佳路线,刘显恒估计也能料到,或许在咱们的必经要道上,已然部署了军队阻击。咱们走在平坦的官道上,极易被守在高处眺望的兵士发现,到时候就会陷入寡不敌众的境地。”玄业所言有理有据,他似乎早已对沿途的情况了如指掌。
可他这番话,却愈发加深了玄明心中的怀疑:
这么多日,他一直与我同吃同住,并未见其分神去研究江州的各处要塞道路。兵书之上虽有描绘各处兵家必争之地周围的地形路线,却也不会详细到有几处烽火台都一一标注。他能对州界边沿的官道布局了如指掌,莫非他早已料到咱们会撤离至此处,所以在来江州之前便对这条路线做过了细致的排摸?如此,这一切很可能就是他一手策划的,所以他今晨才会那么尽力地去劝服邢炙一同撤离。
“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一路向西,离江州州界也就不到二十里了吧。江州西界的界线绵长,刘显恒哪怕要防,也不可能在整条边界上都部署足够的人手。我们这一队人也有三十来号了,选择一处薄弱点杀出去,他们也拦不住咱们。”玄明清澈的双眸凝视着玄业的双眸,他似乎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些什么。
“这样不妥。刘显恒他很清楚自己落在我们手中的证据一旦送到父皇面前,会是怎样的下场。既然放任我们出境也难逃死罪,那他还岂会在意什么州界?我们从西侧强行突围,只会被他一路追杀,眼下只有进入岷山关,才可名正言顺地得到庇护。”玄业右手扯了下缰绳,调转方向朝西向的岔路行去。
玄明没有再反驳,他凝望着玄业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约摸过了两刻,天色又变暗了一些,雨势也大了不少。
每走一步,马蹄便会陷入烂泥之中,赶路变得更加艰难。
“快看,身后有追兵!”行在队伍末尾的一名武卫,突然朝着前方大喊道。
由于绕山而行的泥路,是一条盘着山脚的上坡路,穿过交错的枝叶和细密的雨滴,众人果然看见后方一里开外,有一队身着墨银色铠甲的人马,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许是同样受到天雨路滑的影响,速度并不算快地赶着。
见此情形,队伍最前方的玄业立马拍了下马背,赶着身下的赤色良驹加快了步伐。
“我们进山吧!”玄明见身后植被茂密,全然遮蔽了视线,而在前方不远处又有一条被不少人走过,半数的灌木已被踏平的上山野路,便提议道,“那伙人一路跟着,咱们沿着此路一直向前,待突围时恐有被前后包夹的危险。我们若此刻赶紧上山,马驹踏过的足迹不一会儿便会被雨水冲刷被落叶掩盖,而上山的野路原不止这一条,我们可以就此甩掉他们。况且高处视野更好,也便于我们观察山下的情况,选择一条最安全的路线。”
“说得有理,大家都加快脚步跟紧点,从前边进山!”玄业指挥着众人,策马一路奔向山中。好在山势平缓,登山之路还算顺利。
这座山坡是岷山山脉的一座小峰,不过数十丈高,但漫山遍野都长着足有三四人高的树木,足以遮蔽山中之人的身影。
约半个时辰,众人踩着前人登山留下的小路来到了接近山顶的一处平台。朝山下望去,果然不见那伙身着铠甲的军士,他们应是已经沿着大路到前方去了。
朝南边望去,不远处顺着这座山的山脚蜿蜒朝南而去的官道上,每个烽火台下果然已驻守着数十位兵士,他们冒雨整齐地站在烽火台周围,必是已经接到了刘显恒的命令,在那儿守株待兔。
“我们若沿着山阳面下坡,便可以从官道之间的山林之中潜入岷山。这一路虽难走,但风险小了许多。”玄业一手扶在一株斜生在崖壁上的矮松之上,一手拍了拍白清严的肩膀,示意对方朝着自己所指的山路望去。
山阳面山脉较山阴面更加陡峭,顺着陡行而起的山脉朝南远眺,唯有一条沿着一座座小峰盘旋绕下的野山路,许是走的人多了,这一路向下的小道边的树木,被砍伐得有些严重。
玄明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右手紧抓着一旁的树木枝干,左手则指着下山路中一处树木稀少的地方说道,“哥,你瞧从这儿数去第三个弯处,那边的树枝快被人劈干净了,碎石铺就的泥路暴露在外,我们这么多人从那儿经过,万一山下哪个卫兵恰好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咱们可就暴露了。”
玄业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一方地果真显露在外,阻挡在山下烽火台与山路之间的,不过几株稀稀拉拉的茅草。他回头瞧了眼身后的众人,这一行人若一字排开,能绵延六七十米。这么长的队伍从那儿经过,的确风险太大。
“不如这样,我将令牌交给你,你带些功夫最好的手下下山,抵达岷山关后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儿的情况报告给父皇,得到他的准许后再率兵来山下接我们。方才上山时瞧见山间有泉水流过,离府时所带的干粮剩着些吃也足够我们三四日之需。”说罢,玄明从怀中取出一块三寸长的金镶玉牌,正面雕刻着白鹤亮翅的图案,背面则是飞龙盘踞在祥云之间的铭纹。
这是在太子弱冠之年,宋帝凭着太子的喜好,亲自命能工巧匠为他打造的、独一无二的令牌。
玄明自幼对沙场兵法并无过多兴趣,他的喜好向来便是琴棋书画这些文人所爱之物。于是宋帝便听了玄明的建议,选择将白鹤镌刻在令牌的正面,但与高位文臣所持群鹤翱翔的图案不同,这块令牌只刻有一只白鹤,且神态高傲孑然独立,纤足还被刻成了四爪的蟒足。
而背面的雕纹,是宋帝强硬要求添上的。龙纹向来只有皇帝一人可以使用,可他却特意命工匠在这隐蔽的背面刻上了龙纹,足见太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在玄明长到十多岁之后,由于各方权贵、势力总在暗中拱火,不知不觉将玄业与他在朝堂之中一点点对立了起来,兄弟二人便也随之逐渐疏远了。
所以这是玄业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块令牌,当他注意到背面这精美的龙纹雕刻,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他攥着令牌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手臂上也因此暴起了两根青筋。
他这些细微的表现,被站在跟前的玄明,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
玄业闭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才将令牌收入怀中。
“你的想法,的确降低了下山时被发现的风险,但方才跟踪我们的那伙人,他们是在此山脚下跟丢的,待他们走到前边发现我们并未沿着大路走,怕是会怀疑我们躲到了山上。我不放心把你留在这儿。你还是跟我一同去吧,清严他们只需趁夜下山,然后正大光明地离开江州,也没人会查问阻拦。”玄业双手按着玄明的肩膀,双眸炽热地注视着玄明。
玄明微微后退了一步,轻轻地移开了他的手,避开了他炙热的目光,回头朝清严使了个眼色,说道,“从这儿也没法将往后的路线看个完全,途中万一遭遇了叛贼,以我的身手恐怕会拖累你们。”
“您就放心将太子殿下的安全放心交给我们吧,挑匹好马从岷山关往来京城,最快不出一日,咱们在这儿安全度过个两三日定然是没有问题的。”清严不知玄明在考量些什么,执意不愿随玄业下山,但还是按着玄明的意思,跟着补充了一句。
“好吧。那你们几个,现在就随我出发!”玄业朝着人群点了秦黎还有四个最得力的侍卫,一小队人牵着马,即刻就顺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行了几步,玄业回头望了一眼,见玄明与清严一道找了块石头坐下,不知在聊些什么。
他缓缓低下头,长长地泄了一口气,两眼失神地望着身前的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