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神态,觉时机成熟,继续说道:“此案若直接交由大理寺审定,只依据州郡文书、税赋记录以及案犯证词,那刘延终究难逃失职之罪,毕竟阴阳文书上确有他的签章,而其下属们则沆瀣一气,在自己属地内屯养私兵,更是发生了皇子遭袭的事情。”
刘玄明又为父兄二人斟上酒,见宋帝没有打断自己之意,便继续说了下去:“但刘延确实忠君爱国,据我所知,当他得知自己也要下狱时,并没有丝毫辩驳或不满的言辞,只道是相信圣上会给自己公正的判罚。诚然,属下与府内家仆串通一气,新到任的上官确实难以扭转乾坤,毕竟这天下可没有谁能复当年父亲之神勇。”
“哈哈哈,几月没见,怎么你也学会,恭维朕的话了?”宋帝听见此话,开怀大笑,但目光中并没有太多笑意,依然凝神注视着太子。刘玄明很清楚,自己的言下之意,宋帝已经了然于胸。或者说,自己此行的目的,宋帝早就能猜到,无非就是等着,看他以什么方式说出来罢了。
“还望父亲减轻刘延的判罚,方才太子殿下所言,儿臣深以为然。朝中不少言官虽能经久不倒,可大多是精于口舌实干欠缺之辈,遇事只想如何脱罪、如何独善其身,却不思怎么做才能利国利民。此般深明大义敢于担当的忠实之人实在难得。若因下属窜联勾结,在未彻底查明案件原委甚至背后主谋的情况下,凭着现有的证据就将失察的上官直接打入无法翻身的境地,恐会伤了此等忠直之人的心。有些冤情,即使日后得以昭雪,父亲的损失可能也无法挽回。”刘玄业轻轻站起,俯身颔首向宋帝作恳求之姿。
刘玄明愕然,他完全没想到对自己地位威胁最大的皇子会说出这番话,见对方起身后先是愣了一瞬,随后赶紧跟着站起行礼,却不想起得太快拉扯到了受伤处,一时没忍住唤出了声。
刘玄业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弟弟略显不稳的身躯,凌厉的双眸闪过一丝担忧心疼的神色。
“嗨——你们何必呢,朕还没说要治他什么罪呢。”宋帝见太子此般,心中不忍,便也起身缓缓扶起太子。“既然你们俩都为他求情,那朕便下旨,在案件彻底查清之前,刘延便只是暂时革职,软禁家中不得外出,州内事务会另行派人暂代。若查清之后确未牵涉其中,则官复原职,罚没两个月俸禄小惩大诫。”
“谢父亲。”两位皇子异口同声。
“天色不早了,过会朕也要歇息了,你们还有话要同朕讲么?”宋帝的目光环视二人,最终在太子身上落下。
刘玄明欲言又止,思考了一息的功夫,答道:“父亲年轻时,挥刀舞剑英姿飒爽,也因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即便腊月寒冬亦不改练武之习。眼下秋风寒凉,父亲又年过花甲,且腿有旧疾,此次儿臣带回的野山参,您定要按时服用。”
“放心吧,朕自己心中有数。”宋帝摆摆手,不以为意。
“呃……父亲还有……天气转凉,地面阴湿,儿子知道您练武之后贪凉衣着单薄,这殿中的火盆可得让元内监烧得旺些,免得寒气入体。”
“哟,我眼瞧着你母亲,都没你这位太子来得细心体贴啊?”宋帝瞧着玄明调侃道,令玄明呆立在原地一时无所适从。
“父亲寝殿内的地砖由特殊工艺烧制而成,夏可散热冬不吸潮,太子不必担心。只是父亲若要亲自审问国丈、国舅大人,可切莫亲自去到地牢这样阴湿之地,让元内监传人来殿上便好。一场秋雨一场寒,您要多当心自己的身子。”刘玄业微低着头,眼珠偷偷朝上瞄了一眼宋帝,小心翼翼地顺着刘玄明的话柄说道。
“哈哈哈,朕的儿孙,深明孝道,你们一唱一和,嘴上全是为朕,可真正为的,另有其人吧?”宋帝言至此处,稍稍停顿,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两个儿子的面色。
此时,刘玄明望见侧方书案上,写着半首诗,
天青微雨霜意浓,鲲鹏孑然迎寒风。
他缓步走到书案旁,回头望向宋帝。
宋帝默然,微微点头。
刘玄明提起斜倚在烟台上的软毫,写道:
竹窗晦暗风波乱,老臣烛年赤胆忠。
随后,在诗句开头,提上“赤诚未寒”四字。
宋帝起身,默念了刘玄明转眼便对上的诗句,微笑地捋了捋胡须。
“今日是中秋团圆之夜,萧逸年事已高,在谋逆案水落石出之前,朕会将他们父子二人转至闲置的别院看押,太子也莫再牵挂,回府好好养伤吧……哦,还有!以后跟朕说话,别拐弯抹角的,不习惯。”宋帝转身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了。
“儿臣还有一事相求。”宋帝停下了蹒跚走向床榻的步伐,回过身,他略感惊讶,没料到叫住自己的是刘玄业,“国丈大人、国舅大人之案件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会成为铲除政治异己的利刃。儿臣斗胆,愿督查此案探明真相。”
刘玄明满脸惊讶,这案子对诸皇子而言均利益相关,虽定会有人暗中操纵,但由皇子督查必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自告奋勇趟这浑水。太子呢,养好身子之后,愿与你兄长一同督查么?”宋帝转头望向太子,脸上隐隐透着期待。
“儿臣心中,国丈、国舅都是忠义之士,断不会参与此谋逆之案,故迫切希望能还他们清白。只是他们毕竟是儿臣外祖家人,若儿臣介入难免落人口舌……”刘玄明微微顿了顿,抬起眉头偷瞄了眼自己地父亲,继续说道:
“只是天下悠悠众口,何足畏惧?儿臣愿担世人非议,顺真理正道、辨是非曲直。至于儿臣是否堪此大任,全看父亲心意”刘玄明与宋帝四目相对,他的双眸中似闪烁着光芒。
“朕相信你的品行,不会为了私情拨弄是非,朕也信你们二人的品格和能力。江州与函古关相连,你们干脆去那儿,将此两案一并查清了吧。”宋帝微笑着摆了摆手。
“谢父亲,儿臣告退。”刘玄明的热泪盈眶,这样的结果显然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缓缓直起身子,望着自己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与半百的长发,以及略显吃力地缓步向远离自己方向走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旁边的刘玄业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醒了愣在原地的他,轻扶着他一同离开。
月光如水。宫门下,三人一道跨过门槛。两位皇子并肩而行,这是宫墙之内难得和谐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