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却吃力地坐了起来,紧张地问兄长:“她怎么样了,之前不是说只是伤风?”
七阿哥道:“上了年纪了,这阵子为了你提心吊胆,见到我就问你好不好,渐渐就病得更重。如今已在弥留之际,你嫂子已经安排下人准备后事,毕竟是你的人,我们不会亏待她。”
八阿哥眼睛通红,伸手紧紧抓着兄长道:“七哥你带我去看她。”
七阿哥稍稍有些后悔,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你若不好我就不提了,一时嘴快。罢了,你可答应我,千万别太激动伤心,你这身子看着,真悬。”
但不论如何,胤禩都要去七阿哥府里看一看宝云,即便八福晋也劝他不要太费神。这样出门走一趟,好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要折腾,可他执意前往,谁也拦不住,病恹恹地走进七阿哥府。后院一处干净的屋子,就是宝云住的地方。
因是八阿哥托付七阿哥照顾宝云,宝云的花销都是八阿哥送来的,七福晋平日时不时关心后院的事,府里无人敢欺负宝云。她在这里也不用做事,做了一辈子奴才,这些年却像主子一般被供养着。
偶尔陪七福晋等府中女眷说话做女红,听到一些外头的传闻,知道八阿哥贤德能干,她一直盼着八阿哥能有大出息,可这一次八阿哥连连遭受打压,把她吓坏了。加之有了年纪,一场伤风发热,就久病至此,再不见好。
八阿哥见到宝云时,她瘦如枯槁,但精神尚清明,睁开眼看到胤禩时,就热泪盈眶,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好些日子不说话的人,这会子竟开口了,握着胤禩的手道:“八阿哥,您受苦了。”
胤禩在她面前,不自觉地卸下了所有示人的面目,竟是泪如雨下,哽咽着:“你赶紧好起来,宝云,你不能丢下我。”
宝云虚弱地说:“奴婢老了,是该走了,只是奴婢不甘心哪……八阿哥,怎么就这样了,万岁爷不是一直很喜欢您?”
胤禩摇了摇头:“不要提了。”
宝云却再问:“良妃娘娘呢?难道良妃娘娘也不帮您?”
胤禩眼底浮起寒意,更沉重地说:“我们说些别的话,不要提他们了。”
宝云长长一叹:“奴婢以为,良妃娘娘改变主意,会好好待您,虽然她从前待您冷漠,可这些年着实帮衬着您,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她说着话,感觉到八阿哥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让她的手指有些发疼,可她不敢说出口,紧张地看着八阿哥,只听他一字字比冰雪还冷,说着:“长春宫的人听见她和惠妃争吵,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恨惠妃。可是,宝云你知道吗?原来她一直在利用我。”
宝云瞪大了眼睛,已是弥留的人,几乎用尽了力气,突然软下去,连眼皮都抬不动了,好艰难地才吐出几个字:“果然,她是没有心的。”
“这样的话,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要我别奢求她对我的关心,可我还是忍不住,这几年她对我好,我就当真的了。”胤禩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重新露出坚强的模样,道,“她是我的生母,被生母利用,就当是这辈子,我孝敬她的。”
“八阿哥。”宝云止不住流泪,艰难地说,“您那么好,八阿哥,您那么好,为什么……”
可是宝云说着这话,突然一口气缓不过来,胤禩不知怎么办。七阿哥府里的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又是叫人又是喊大夫,胤禩被推搡在了一旁。不久后,这边府里的人有事自然先想到回自家主子,把站在一旁的八阿哥给忘了,他们跑去找七阿哥时床边空了出来,胤禩坐回了病榻边。
宝云就剩下一口气,可还能辨认出胤禩的手。八阿哥握着她的手时,她紧绷的面容顿时安逸了,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看到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缓缓转动。胤禩双目通红,眼泪在打转,稍稍凑近宝云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宝云,虽然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不算白来人世一遭。”
眼泪从宝云的眼角慢慢滑落,最后几分气色慢慢散开。胤禩感觉到掌心枯瘦的手再没有了力气,他把宝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手却顺着光滑的丝缎落下来,他再放回去,手再一次滑下来。他继续要重复这动作时,七阿哥进来了,一把拦住了他,狠心道:“胤禩,宝云没了,你别动她了。”
胤禩怔怔地望着再无生息的人,幼年时长春宫里的景象一幕幕回到眼前,他也算是被人真心待过的,他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胤禩,宝云既然在我府里,你嫂子会帮她办妥身后事。可毕竟是个奴才,你表现得太伤心,把皇阿玛和太后放在哪里,说出去又是祸端。”七阿哥好心劝道,“之后的事,我就不喊你来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七哥,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把宝云放在你府里,可你还是帮我了,我很感激你。”胤禩慢慢起身,朝他的兄长深深作揖。
七阿哥轻叹道:“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兄弟一场,你从不求我什么,只这一件事,我当然愿意帮你。我是在阿哥所长大的,而你在长春宫并不比我好多少,和你一样,我明白一个忠心的奴才对自己而言多重要,帮你也是成全我自己罢了。宝云在我这儿好好享了几年福,你总算没辜负她,往后就忘了吧,你还有父母祖母,实在不宜悲伤。”
胤禩又深深作揖,之后在七阿哥的劝说下,离开了这里回家中去。但他病中突然到七阿哥府里跑这一趟,外头多少人看着,必然会传出去。好事的人再往七阿哥府里打听,方知道是多年伺候八阿哥的老宫女没了。
畅春园里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和嫔她们这些年轻的,不了解当年的事,以为不过是个有些情分的老宫女。后来听贵妃说,才知道是当年太皇太后赐给长春宫的宫女,后来为惠妃不容,受了几番虐待,因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八阿哥,代替了生母、养母把八阿哥抚养长大。八阿哥离宫开衙建府后,就把宝云接了出去放在七阿哥府里。
和嫔她们自然要问,为何不放在八阿哥自己府里,更猜测是不是八福晋为人不好相处。彼时都在瑞景轩里坐着,贵妃和岚琪互相看了眼,贵妃才叹息:“你们看到惠妃如今的下场了?细的不说,就这个宝云,也是当年太皇太后为了监视惠妃而放在长春宫的眼线。据说八阿哥离宫时,宝云不肯走,宁愿留在长春宫被惠妃虐待,因为她怕自己会成为眼线,往后继续监视八阿哥。所以八阿哥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她安置在七阿哥府里了。”
和嫔和密嫔慨叹不已,怯然道:“咱们算是有福气的,来得晚,少了很多这种事。”
而宫里像宝云这般,从太皇太后手下出来的人不少。岚琪身边的环春、绿珠和紫玉曾经都是慈宁宫的人,和宝云也算姐妹一场,现下人没了,她们少不得悲伤。岚琪本体贴她们,想安排她们去送一送,环春却道:“真去了,就坏规矩了,娘娘和我们亲厚,可主子奴才还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岚琪心里则担心,不知玄烨又要如何看待这件事,会不会近来屡屡斥责八阿哥,为了这件事说他不顾祖母和父母,对一个奴才哀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是真的希望父子间的情意不要继续恶化,万一八阿哥逼急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如何是好。
果然玄烨也是有分寸的,该计较的事绝不姑息,不值得大动干戈的,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因宝云是皇祖母的人,玄烨一向厚待伺候慈宁宫的奴才,这一次更是出人意料。说七阿哥和八阿哥对宝云好,就是对太皇太后的敬重,夸赞他们有情有义,更说八阿哥本性不坏,都是被旁人左右才做下错事,传口谕要他好好养病,病愈后重新回朝中当差。
谁也没想到,正担心八阿哥会不会再受斥责时,皇帝却突然转了风向,借宝云的病故,稍稍缓和了父子间的关系。再有太子被释放还了自由,从秋天以来,一直凝聚在皇室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一阵阵动荡后,日子已进了腊月,转眼一年就要过去了。
隔年三月初九,关于太子一事,朝廷终于有了决定。因太子之前的错误皆因被大阿哥魇镇蛊惑所致,太子三十多年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为大清后继之人。所以皇帝赦免太子一切罪过,重新复立二阿哥为太子,福晋为太子妃,一家由咸安宫迁回毓庆宫,下旨谁也不能再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
那之后,皇帝再次大封皇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俱封为亲王,七阿哥、十阿哥封为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俱封为贝子,唯独八阿哥,皇帝仅仅恢复其之前的贝勒身份,没有任何晋封。但在旁人看来,八阿哥连番受打击,还能捡回一个贝勒的爵位,已是皇帝格外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