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妥妥的迁怒了。
都知道圣上近来情绪不佳,方才断了香,他难免窝火,黄进守闻言心头一紧,忙跪下来说:“奴才有罪,昨日紧着礼部布置大殿,实在没顾得上闻主事,闻主事你看,怎么也没知会一声呢?”
闻嘉煜不答,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些,看起来卑躬屈膝,倒像是被这些宦官欺负了似的。
程峥忽然想到什么。
这个闻嘉煜之前似乎是许敬卿提拔的人,当时工部大换血,许敬卿还提过这个人,口吻中皆是赞许的意思。前朝后宫最擅长拜高踩低,如今许敬卿倒台,内宦不拿闻嘉煜当回事也实属正常。
不知为什么,思及此,程峥竟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怆然。
场面一时有些僵滞,程慕宁在后面安静看了半响,才出言道:“都是为了今日祭礼能后妥善,只是往后黄公公当更为谨慎才是,像今日这样的疏漏,万不该有下一次。圣上仁德,却不是你们这些奴才怠慢的借口。”
“是、是。”黄进守趴跪在地,“奴才拜谢天恩。”
程峥闻言不好再继续发作,甩了甩衣袖便登上了圣驾。
裴邵今日忙碌,不得空与程慕宁说话,两人隔着台阶碰了个眼神,很快就分开了。御前禁军随圣驾而去,崇圣祠内外倏地空下大半,底下那些文臣武官也都骤然松下肩颈。
站了大半日,可算是结束了。
众人三两成群地散去。
程慕宁还站在大殿内没有动,廊下的闻嘉煜也没有离开。片刻,人群逐渐远去,程慕宁方迈出殿门,侧目看闻嘉煜手上渗出血水的纱布,莞尔道:“闻大人手上划这一道,很疼吧?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闻嘉煜顺着她的目光睨了眼自己的掌心,抬起手说:“下官谢公主挂心,为宫里做事不敢矫情,一点小伤,无需劳动太医。”
程慕宁挑了下唇,没有勉强,只是目光上移,看向他腰间的玉佩,成色一般,不是什么好玉,但符合闻嘉煜的身份。
程慕宁忽然道:“这玉瞧着不衬闻大人的气质,本宫看,倒不如之前的荷包秀气。那荷包针脚精致,一看就是仔细缝制的,我记得布料上用的是莲花纹,下面的络子打的是蜻蜓结?”
闻嘉煜下意识摩挲了腰间的玉佩,说:“兴许是吧,一个荷包,下官已经不记得了。”
程慕宁道:“时下流行如意结和祥云结,倒是少有人会打蜻蜓结。本宫认识这么一个人,绣法极佳,最喜欢的就是莲花纹和蜻蜓结。”
闻嘉煜淡笑着说:“是吗,下官实在不懂这些。”
程慕宁看向他,说:“闻大人可认识永昭?”
“永昭?”闻嘉煜微愣,道:“长公主说的是那位和亲的永昭公主吗?公主说笑了,下官不过今年才赴京科考,怎么会有机会认识永昭公主?”
“咸州离乌蒙实不算太远,本宫心想,兴许闻大人有什么契机,能够结识永昭。”说罢,程慕宁一笑,“或许是本宫思妹心切,想岔了吧。”
闻嘉煜微笑,“公主与永昭公主姐妹情深,下官能理解。”
程慕宁注视着他的神情,企图从中窥得一丝裂缝。闻嘉煜并不躲避,面上表情拿捏得当,坦荡荡地由着她打量。这沉默的对视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还没有分出输赢,就被匆匆而来的内侍打断了——
“奴才见过公主,见过闻大人。”这是御前的内侍,他恭顺地说:“圣上召见闻大人,请闻大人随奴才走一趟吧。”
闻嘉煜看了眼那太监,对程慕宁说:“那下官……”
“既然是圣上召见,闻大人快去吧。”
闻嘉煜颔首,朝她拱了拱手,转身辞去。
程慕宁盯着他的背影,身后的银竹往前一步,顺着她的目光道:“公主觉得闻嘉煜认识永昭公主,是怀疑他与乌蒙有关?”
“随便猜的。”程慕宁说:“莲花纹和蜻蜓结不能说明什么,只是近来宫中动荡,在中秋宴上安排假刺杀原本是许敬卿的手笔,闻嘉煜与许府走得近,他是最有可能得知此事的人,顺水推舟把假的变成真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原本想不明白,闻嘉煜放着好好的许家不靠,这么费劲周旋各方是为什么,但是经许敬卿提醒,便想通一件事。许家的落败诚然是肃清外戚的关键,但政局的变化也意味着政局的动荡,许敬卿那句“此时若有外患”的确给程慕宁当头一棒。裴邺又在此时带来了乌蒙边境的消息,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银竹沉吟道:“可咱们派人探查过,闻嘉煜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清白得很,他自小连衣食都是书院提供,赴京前都没出过县,更别说是离开咸州去乌蒙了。”
这也是程慕宁最费解的地方。
她抚了抚衣袖说:“卫嶙不是在查他么,问问看有没有眉目。对了,陆楹是不是要回鹭州了?找个时间,给她践行吧。”
程峥饿得胃疼,但吃相仍旧雅致。他握着包金银筷,雨露均沾地在每个碟子里夹三口菜,显然他对那道虾仁烩笋颇为满意,但那银筷在手里顿了顿,他没有再夹,而是让人上了一碗瘦肉羹,也赐了闻嘉煜一碗。
闻嘉煜受宠若惊,“臣岂敢——”
“坐下吃吧,折腾了半天,朕可没有让人饿着肚子说话的癖好。”
程峥说罢,便立时有宫女搬上绣墩,闻嘉煜谢了恩,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程峥吃了口粥,说:“许相离京前,可有与你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