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今天扮演的是爸爸——兄妹三人恍然大悟,彼此交换着了然之色,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的人生尚未经历那场变故。
那时梁盛时还是天之骄子,住市郊的豪华独栋别墅,出入有司机佣人,念昂贵的私校,年年寒暑假都要出国。
白手起家的父亲是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潇洒豪迈,交游广阔,总能变出各种新鲜花样陪着他们玩,跟其他同学的大老板爸爸截然不同。
事情发生在他大二那一年,故事很老套,三句话就能说完:
爸爸带着情妇卷款潜逃,留下错愕的合伙人、仓皇的员工,以及惊人的债务。
梁盛时是在学校被暴力讨债集团堵到,才知道出了事。
要不是校警来得及时,他早不知被绑到哪处荒山里关狗笼泼冷水,苦等他那再不会回来的父亲拿钱赎人。
一整年里他陪妈妈出席各种债权协商,看着李伯伯——父亲的合伙人——白了头发,不断鞠躬哈腰请求宽限。
失去一切的梁家母子四人,在法律上没有清偿父亲亏空的责任,但与其说在华人传统观念里“父债子偿”、“夫欠妻还”是某种正义,倒不如说是债主们不甘损失,想方设法要拿回自己的钱,才死咬着关系人不放,契约精神完全不在他们的考量内。
心智崩溃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梁盛时决定逃走。
他带弟妹和母亲连夜逃出T市,断绝与亲戚朋友相关人等的联系,在中南部躲了几年,等到风头过去才重回北部。
某天在夜市摆摊时,李伯伯从摊前走过,虽然严重发福的体态和几乎秃光的稀疏白发简直是另一个人,但满面的红光也与记忆中鞠躬道歉的憔悴模样大相径庭,似乎过得还不错。
两人四目相交,梁盛时心虚地想撇头,李伯伯却什么也没说,只冲他笑了笑,微眯的眼缝里满是宽慰。
你好好的长大了啊——梁盛时仿佛能听见他如是说,差点没忍住眼泪,僵硬地点点头,两人就这么交错而过。
“你认识那个阿北啊,哥?”梁胜利莫名其妙。
“不认识。”他假装转头陈列商品,抑住哽咽。
“看看有没有条子啦。眼睛放亮点。”梁胜利不想被念,果然飘开了眼神,只在嘴上“好啦好啦”的应付他。
他靠摆地摊养活家人,补完大学的学历,没想到会因此失去弟弟。摆摊要躲警察,躲不了的是收保护费的黑道。
躲条子躲烦了的梁胜利,渐渐发现和黑道打好关系,能得到更好的摊位和抽成比,更不容易被老摊商欺负,连被警察没收的生财工具都能讨回……越走越近的下场,就是梁胜利毫不意外地也成了黑道兄弟。
近期他才比较常回家闲晃,塞钱给妹妹,却有意无意避开梁盛时。
梁胜利眼歪嘴斜地吃完面,勉强挤出笑容,看着阳台外天光渐亮,对母亲说:“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我们散步到活动中心吧?好久没有一起走走啦。”看来是铁了心要把爸爸演到黑。
母亲羞涩挽着他,澄亮的眼睛如少女一般,抿嘴轻笑。“那你等我,我换一下衣服。春兰哪,来给我梳头发。”
春兰是小时候家里的佣人。梁圣和每天都要演几回女佣或保姆,时间比女儿多得多,早已驾轻就熟。这时母亲才注意到有梁盛时的存在。
“亲爱的,这人是谁啊?为什么会在家里?”
“亲爱的,这人是谁啊?为什么会在家里?”
不同于妹妹偶尔还能扮演“妹妹”,妈妈永远不记得他是谁,医生说这是解离性失忆症。
她连抛下自己的男人都没忘,却忘了拼命保护她的长子,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那不是人,是条狗。”梁胜利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的狗也有这样的。”母亲半信半疑地伸手,轻轻挠着梁盛时的头发,半天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这狗真的好怪。”
噗哧一声,梁圣和终于憋不住笑出来,满怀歉疚地掩嘴,不敢看他。“你今天就别上班了,好好在家休息。”
离开前梁胜利对他说:“我不会把妈送走的,不是今天。但你不替妈想,也要替妹仔想,你十八岁的时候能整天关在家里,守着一个人吗?”随手把运动背包甩上肩,挽着母亲扬长而去,还把装有十万的信封袋留在桌上,像是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梁盛时缩在客厅冷硬陈旧的木长椅上,宛如斗败的公鸡。
妹妹替他冲了温牛奶,做冰袋给他冰敷瘀肿的眼眶嘴角,看他还想起来,小声劝说:“哥,你先休息罢,今天别上班了。”
梁盛时摇摇昏沉的脑袋,压下反胃感,闭眼撑头。
“你二哥常在半夜回来?”
妹妹犹豫片刻,小声说:“最近比较常,但都待不久。看看妈睡觉的样子,叫我不要太累什么的,说完就走。会塞钱给我,大概两三千,他叫我不要跟你说。我怕你们吵架会吵醒妈,所以才——”
他意识到妹妹以为自己在责怪她,但他完全没那个意思。
无奈一摇头就像有颗保龄球在脑袋里瞎撞着,痛得不得了,青年蹙眉咬牙才没呻吟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休息一下就去上班,今天有重要的事,不能请假。你记得到社区活动中心把妈接回来,她今天起太早,我怕她生理时钟会整个乱掉。”久久没听见妹妹的应答,抬头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