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雪略放缓声气:“燕国公既然遣我来,便是信你们傅家。”
傅徽之摇头:“他与我祖父刎颈之交,兄弟相称,免不得有私谊,会偏心。”
一个不是血亲的外人尚且会偏心,南宫雪想知道是什么让傅徽之这个儿子、亲弟、同族都不偏心他的父亲、兄长与族人。
傅徽之继续说道:“要说有何人与我傅家有仇,我是真想不出来。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今圣上要除我傅家,但我想不到缘由。
“我祖父一身战功,先帝拜为骠骑大将军,封赵国公、食邑三千户,又赐丹书铁券,免九死、子孙三死。后来祖父辞大将军之职,再无兵权。先帝便授其太尉之职。本朝太尉虽也位列三公,却无甚实权,祖父才肯受。
“祖父病故后,我父只袭了赵国公之爵。我父以门资只能任正六品之官,先帝怜我祖父早亡,便欲将我父擢升至吏部尚书。我父以资历尚浅为由,请辞。先帝又授其吏部侍郎之职,我父不好再推辞。当今圣上继位后,欲再升我父为户部尚书,我父请迁礼部尚书,圣上允了。
“至此,傅家一无兵权,二无财权,也不掌管人才选举。我父又向来谨慎,轻易不得罪人。他给我大哥取字‘知退’,也是勉励大哥,勿要贪恋权位,反害自身。傅家究竟做了什么,会让皇室忌惮至此?”
傅徽之忽然又咳起来,不知是被酒激得咳了,还是呛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当真是圣上对傅家下手,傅家也只能受这个冤了。”
南宫雪道:“不会的。我时时听闻当今圣上仁慈,当不至于用此手段陷害功臣之家。”
傅徽之笑了声,听不出情绪:“是啊,圣上仁慈。本朝律,谋反者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我父为首,当斩;当年我十六,我大哥更不必说,按律合绞。我祖父有先帝所赐丹书铁券,我祖父免九死,子孙三死。圣上却说,丹书铁券免不了谋反死罪,谋反者也不入八议之列;但他念我祖父开国之功,可免我父子死罪,改长流岭南,决杖一百,加居役五年。”
“我该说他是仁慈还是心狠呢?岭南是何所在?瘴疠之所。长流与死罪何异?还加居役五年。本朝律,加役流居役三年,累加也不可过四年。圣上却要他们居役五年。我父当年已四十九岁,身子不如以前,杖一百要了他半条命,几乎死于流放途中,又怎受得居役之苦?本来一刀的事,让人活受罪。”傅徽之摇首叹息,“好在五年居役已过,我父到底是活下来了。”
话越说越偏,南宫雪知道此人已不大清醒了。但她也不插话,只静静听着,听傅徽之将无奈尽诉出口。
一坛酒已空了,傅徽之开了第二坛,他又倒满一碗饮下,道:“本朝律谋反相坐,奴婢只没官而已,男子年八十及疾笃者免坐。可圣上敕令傅家无论良贱,尽长流于岭南,不听赎;当年伯祖父年七十九,病痛缠身,我求燕国公帮忙说情,圣上却以伯祖父病不至笃为由,不允免坐。可惜伯祖父只差一年便能免受流放之苦。流放岭南的第二年伯祖父病逝。
“还有阿勉,他伴我读书十年,只长我一岁。我曾应他,待他及冠,便求我父放他为良,他便能娶良人为妻。流放第三年,年二十一,竟病死岭南……
“府中有一老仆,祖父在时便入了府,出事那年五十七岁。依律,奴年六十便能免为番户,七十免为良人。我本欲在求阿爹放阿勉时一同为他说情,左右六十岁七十岁也差不了多少年。可惜流放途中,我父兄一行人遇刺客,他救主而死。”
忽听一声响,南宫雪看见傅徽之醉伏案上,声音越来越低:“这七年,傅家上下死的又岂止这数人……他们何其无辜啊……”
再不闻人声,南宫雪轻唤:“傅公子?”
傅徽之不答,南宫雪起身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肩,又唤了几回,他才轻轻应了一声。
南宫雪便问:“你醉了?”又没有回应,她知道今夜是聊不下去了。想想傅徽之以这样的姿势睡一晚,明早起来大概身上很多地方都不舒服,便决定大发慈悲,将他挪到床上去。
她先托起傅徽之的上半身,偶然看见案上有几滴水,心想大概是不小心洒出的酒。
她费力抱傅徽之起身,原本是用双臂穿过他腋下抱他,但他太高了,随着他起身,她不得不手臂下移,才能抱住他。
她撑住傅徽之半个身子,将他左臂搭到自己右肩上,准备架着他走。还好他还能站,大概也没将全身重量压下来,否则要架他走应当会很吃力。
傅徽之也没有完全不省人事,配合着挪了两步。将人好好放倒在床榻后,南宫雪犹豫了一回,最后还是决定不给他脱衣服了,直接拉来衾被给他盖上。
忙完后,南宫雪才摘下帷帽,细细地看他脸上的伤。
傅徽之曾说他遮面是怕吓到人,可南宫雪却不觉得有多可怖。火伤其皮,却不损骨,如一枚雕琢精致的白玉,虽经火烧,毁其色,却依稀能见其旧日神采。
看了一会儿,南宫雪起身欲去,忽然想起傅徽之睡了,没办法自己锁门。她有些担心傅徽之夜里会不会有危险,她总不能守在门外吧。于是她从自己那间屋内搬来被褥,铺于书案前。又插上门闩,吹灭烛火,再躺下。
她担心傅徽之半夜会醒或是天明后醒得比她早,所以还是将帷帽盖在脸上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