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真一吼之下,场间只剩风火鼓动之声。拄枪而立的魁伟汉子再僵直片刻后,却是见无人搭理自己,也是后知后觉自己此举有些傻帽。于是近乎尴尬地呵呵一笑,只这一笑,口里鲜血就不要钱似的溅出。项真擦了擦血迹,对着刘传玉拱手道:“来得有些冒昧了,做出这等喧宾夺主之事,还请勿怪。”刘传玉郑重道:“项兄言重了,未曾想能盼来你这等及时雨,此番厚助,某铭感五内。”项真摆摆手,“刘老哥,这话就生分了,咱们到底也有过同战之谊,说来惭愧,我今日前来,原不是出自本意。”刘传玉只道:“论迹不论心。”项真有些动容,问道:“来都来了,那我再……”刘传玉不是贪得无厌之人,率先道:“厚颜再请项兄为我掠阵一二即可。”项真点头,“应有之义。”虫楼之上,射摩蠕蠕惊叹道:“府凉项真?没想到大离还有这等武猛之人,莫非是陈垄项麾下武人,来此勤王?”陈符生摇头哂笑道:“勤劳什子王哦?如今我神龙失势,神器易主,一个北狩之人,若非祖宗成法不可弃,离朝那边我早就该是个‘死人’了,儿皇帝都不管我,还指望叔皇帝管我?”陈符生如此说着,心里却是盘算,皇叔这是闹什么呢?怎么就不按计划来了?去年山南山东联手造反,反贼一路打到京畿口的津山府,项王率军剑垄、府凉二道大军奔袭千里,势要勤王,就算没有当时陈含玉的显眼,教谪仙人袁饲龙粉墨登场,结果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所谓的一时风禾尽起,都是文妖作祟,蛊惑人心罢了。项王独得圣眷,本就可以无诏出藩,时勤王之举更是师出有名,之后两军十几万人,无一发还原籍,就一直驻扎京城北郊,皇帝既没有犒赏,也没有派遣监军节制,其间十几万人的军秣自给,还能是谁给的?自然是那同在北面,原本却一西一东与他送暖偷寒的齐济。所以陈符生也没有怪罪太子自作主张,虽然年轻气盛,行事鲁莽了些,没计较后果,却是也没叫这狼狈为奸的两人骑到脖子上拉屎。在陈符生御驾亲征,行在出关之前,陈垄项一番单刀赴会之后。这位权藩终于是得偿所愿,从府凉挪窝,出镇关内道大宁府。之后浩浩荡荡的御驾五十万大军出了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就十三四万可战之兵,在黎谷被狄人全歼,三座长城之隔的陈垄项却是按兵不动,无动于衷,委实罪该万死,可群臣弹劾的劄子却再也送不到行在了。莫非是陈垄项和那齐济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如今一拍即合,阵前做势,想要他速死在关外?如此小人行迹,换作是鲁王陈炳荣还说得过去,项王到底是当世豪杰,总不见得也窥窃神器,欲要火中取栗,取乱侮亡?是陈含玉那混不吝招惹了拥兵自重的项王,还是从原本的分润变为堵截齐济遍地开花的生意?陈符生摒弃诸多杂念,不管如何,如今局势,早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总之可以归结为人算不如天算。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老天不公又不是他才知道的事情。射摩蠕蠕笑道:“符生老弟好生坦荡,不过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大离不稀罕你,可咱们大端真心实意尊你为二圣之一,而且眼下局势,说明那儿皇帝还是在乎你的,你大伴对你也是忠心耿耿,正宫与你伉俪情深,不离不弃,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陈符生笑道:“大君是会安慰人的,不妨再多安慰几句,看我会不会纵身一跃,万事皆抛?”射摩蠕蠕作惊恐状,“使不得,如此咱玄龙城上下可要齐齐缟素了。”于持却在此时落井下石道:“要是大离前皇帝实在难受,那就跳吧,就当死一回了,我自信是能接住你的。”陈符生转头看向于持,认真问道:“你知道我即位之后,为何半点不担心翼朝余孽死灰复燃吗?”于持也只是看着陈符生,静待下文。陈符生笑道:“因为有小翼王你啊。”于持还以为陈符生是在嘲讽自己曾经身陷囹圄,惨遭凌迟,淡漠道:“可我现在不也站在你身边吗?可曾后悔养痈为患?”陈符生摇头,“天佑四年,令尊于炼明在江南大凉山起义,号称岁在龙蛇,大翼当兴,倒也不失为一代枭雄,皇考视之为心头大患,直到故去也惦念着你们于持、于隽两兄妹,直到你亲手弑妹。”于持渐渐会意,轻声道:“我知道,当时天佑皇帝已经行将就木,故而那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其实是你说的,他但凡有一日清明,我就该死的,也须得承你的情。”陈符生还是摇头,“你不该谢我,而该怪我,叫你晚醒了六年,‘令狐谋其皮,狐逃于重丘之下;与羊谋其羞,羊藏于深林之中’,这是一记无理手,当时我只觉放在眼前不碰就好,敢问一句,如今的你,还能代表金翼吗?”,!于持终于恍然,看似不以为意,其实转移矛头道:“你这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是看到我,让你触景伤情了是吧?”陈符生重重颔首,坦然道:“是也,我那不孝子,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早在大离天佑年间,还是太子的陈符生自打确认儿子是个宿慧之人后,就一直打算再延皇嗣,可不管他如何耕耘不辍,甚至传出淫乱东宫的丑闻,一众妃嫔不是不孕便是孩子胎死腹中,仅有一个呱呱坠地的,又是不足月而早夭。故而这个含玉而生的独子,日后成为太孙、父死子替,即位大宝,几乎板上钉钉的事,陈符生便知,他才是真正的“奉天承运”。三纲五常之论,君虽为首,却还有天父地母在上。故而为了面对这无可奈何之局,才有了陈符生联袂章凝,食武运吃绝户的奇葩操作。陈符生近十年苦心孤诣,自然是下一盘大棋,甚至不在乎皇位旁落,只要还是陈离血脉,便无复求。虫楼之上,三人你来我往之时,耳边忽然又有天象希声传来。是吴恏诘问,“刘喜宁,斩龙之法何处觅?”刘传玉心知肚明,紧了紧手中烧火棍,只得惭愧一笑,“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与此同时,吴恏也是自嘲一笑,他接下来的话,就该坐实落井下石之嫌了。可他依旧仰头道:“刘喜宁,今日只消你承认一句,当年人屠徐连海皇宫一战,是他鞠玉盛手段下作、胜之不武!我便借刀。”刘传玉毫无负担,当即实事求是道:“胜之不武是真的,手段下作的却是我。”吴恏缓缓点头,只能说这个回答差强人意。却也不能再纠结,不然已经差逊气度,又加折了人屠一脉的脸面。只听得他说,“吾有大辟一口,人屠一脉,吴恏、屈正、何淼联手借刀斩龙。”可见吴恏也是个执死理且护短的,除了将那个出家成道士做了方外人的曹佘排除在外,其余第四代传人,皆尽算作有所助力增益。刘传玉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呼啸酿风雷,说是一口大辟,实则天边两刀首尾相衔而来。刀型古拙,厚脊薄刃,长三尺六寸,重十三斤十三两的屈龙在前开道,同样长短的刀身裂如哥窑金丝铁线般的大辟紧随其后。紫电青霜,华光闪烁,映照着刘传玉的面庞。项真与章凝见状,各行其是,各自防备,为其护道而行。白龙龙睛盯着那两把宝刀,牛大的头颅悬停不动,纤长的龙身却是不断翻滚,丝毫不见威武,反似一条出土见光的蚯蚓。何肆曾在折江之中,以大辟斫断龙首,更是屈正千里之外借刀,一饮一啄,对于如今焕然一新的金庚白龙,依旧算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弊了。白龙龙睛中透出森然寒意,终于是感受到了压胜之力。它似乎在寻找着逃脱的机会,却是只能动弹头颅以外,在前的屈龙使得是一招铁闩横门,再后的大辟使的是一招连屠蛟党。屈龙好似钉头巫蛊之术,钉死白龙头颅。凡名器皆有铭,屈龙一刀从古至今,在第三代人屠徐连海手中就易名一次,本叫岁蛇,现名屈龙。辗转诸多武人之手,几度回炉重铸。刀铭也有众多,譬如最近一版的:风伯吹炉,云师炼冶。铁焰朝流,金精夜下。价直十城,名当千马。再早些,记录在册的:千金颖合,百炼锋成。光连斗气,焰动山精。更早时候:燕砥敛刃,蜀水开锋。气生分景,环成曲龙。原来也是与那不知真名的龙雀大环形制无二的环首刀。屈龙后头大辟顺理成章落入刘传玉手中。刘传玉顿时心有所感,沉声道:“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受教了。”刘传玉面容肃穆,只是莫名就想到李嗣冲与何肆这两个小辈的偏长。虽然李嗣冲现在的武道半废,但念及自己这次武道须得全废,都有破而后立的决心,他自然不会一直曳尾涂中。关外大敌,强梁致灾。两军交战,虎掷龙拿。须知天道害盈,好胜者残。赢家百废待兴,输家万劫不复,遑论百姓处地如何艰难?刘喜宁曾贵为内相,侍奉陈符生左右,曾批谏臣上疏,“设使犬羊之众,猬结蚁聚,侵边徼而摩封强,将何以御之?”兵犹火也,不戢自焚,若是能避数十万人锋镝,仅从这些万里挑一的武人手下解决问题,倒是苍生之福。可惜这只是异想天开。刘传玉右手“烧火棍”上忽然传出袁饲龙近乎尖锐的呵止,“斩不得啊!”对此刘传玉却是充耳未闻。王翡目睹此处,双眼精芒闪烁不断,心道,“斩啊,快斩啊!”:()师刀